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大唐游俠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幸在那個負責搜查的衛士並非向著他所藏匿的方向,段珪璋趁他背向自己的時候,正想飛身掠出,忽聽得「啪」的一聲,一顆石子落在他的身邊,陡然間只見一條黑影,疾如飛矢,已到了他的身前。段珪璋猛地竄起,一掌拍出,那人一閃閃開,低聲說道:「是段大俠麼?趕快回去,否則性命難逃!」段珪璋哪裏肯聽,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他已竄到了一棵大樹後面。

  那衛士喝道:「是誰?啊,原來是聶將軍,我還當是有夜行人在投石問路呢!」那「聶將軍」笑道:「今晚有欽使到來,我特地來巡查一下。試一試你們是否小心。你瞧,那就是你們所懷疑的夜行人了!」把手一抬,一枝甩手箭飛了出去,一隻剛飛出林子的大鳥哀鳴一聲,跌在地上。那「聶將軍」笑道:「這是一隻晚間出來覓食的貓頭鷹,大約是它抓裂了樹上的鳥巢,碎泥落下,給你們當作是投石問路了。不過,後來那一聲,卻的確是我發的石子,試試你們的。你們很夠機伶,忠於職守,不錯,不錯!」

  那兩個衛士眉開眼笑,齊聲說道:「還望聶將軍在薛指揮面前美言兩句。」

  聽他們的話語,這兩個衛上乃是歸薛嵩管轄,而這個「聶將軍」的職位則似乎是在薛嵩之下而在他們之上,而且必定是薛嵩的親信。段珪璋疑心大起,看來這個「聶將軍」竟是有意為他遮掩,剛才勸他快快逃走的那幾句話也似乎是出於善意。安祿山麾下的將軍,薛嵩的親信,既然明知他是主帥的仇人段珪璋,卻反而暗中保護了他,這當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這時,那兩個衛士和「聶將軍」已到了前面隘口巡視,段珪璋心道:「即算是閻王殿上,我段珪璋今晚也要闖他一闖。」不顧那個「聶將軍」的勸告,立即離開險地,直奔安祿山的府邸。

  府邸前面,當然也有守衛,段珪璋施展絕頂輕功,蛇行兔伏,借物障形,繞到後門,後門的衛士只有兩名,大約因為後門對過便是迎鑾坡,山坡上五步一守衛,十步一「卡子」(瞭望哨),不怕有敵人從山上下來,所以後門的守衛便遠不及前門的防範森嚴。

  段珪璋躲在一塊巖石後面,只聽得那兩個衛士正在談論安祿山今日入宮會見楊貴妃的妙事。瘦的那個笑道:「我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嗎?聽你那麼說,皇帝老兒豈非成了睜眼的烏龜了?」胖的那個道:「你不相信?你可知道欽使還在裏面坐著呢!他就是替皇帝和貴妃娘娘送『洗兒錢』來的,咱們的節度使大人今天不但大飽眼福,還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呢!」

  他的同伴聽得津津有味,笑道:「老魏,貴妃娘娘當真是親手給咱們的大帥洗身麼?這事情的經過如何?你原原本本地講一遍好不好?」

  胖的那個道:「咱們的節度使大人入宮的時候,貴妃娘娘方在後宮坐蘭湯洗浴,聽說是他來了,披了一襲輕羅,未曾梳妝便出來了……」瘦的那個插口道:「那不冷壞了她嗎?」胖的那個笑道:「你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後宮的四面夾壁內燃炭火,殿內四角的獸鼎燒著龍涎香,外邊儘管大雪紛飛,宮中仍是溫暖如春的。」那瘦的嘖嘖讚歎道:「不知幾時才輪到我跟隨大帥入宮,若有機會能夠開開眼界,這一生也不算白過了。老魏,貴妃娘娘只披一襲輕羅出來,皇上不會怪責她失體嗎?」

  那姓魏的衛士哈哈笑道:「皇上對貴妃娘娘寵愛之極。哪會怪責她?何況在滿朝文武之中,皇上最相信的人,就是咱們的安節度使,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最相信的人和他所最寵愛的人會有私情!」那瘦的道:「我真不明白,咱們的大帥有什麼本領,既巴結上貴妃娘娘,又能使皇上深信不疑。」那姓魏的笑道:「你是新來的,你哪裏知道:咱們的大帥表面看來是個粗魯的武人,其實他也是頗工心計的。有一天,他陪皇上在昭慶宮閒話,他是個大胖子,皇上便指著他的大肚皮和他戲謔,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甕,不知中藏何物?』咱們的大帥好不機伶,立即便拱手對道:『此中並無他物,唯有赤心耳;臣願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皇上聽了,歡喜之極,誇讚他是個大大的忠臣,堪為心腹之托!」

  那瘦的笑道:「咱們這一扯又扯遠了,你還是回轉話頭,說說貴妃娘娘吧!」

  那姓魏的衛士道:「好,你聽著,妙事來了。」咳了一聲,學當時說書人的神氣往下說道:「話說楊貴妃新浴之後,身披輕羅,酥胸略袒,寶袖寬退,雙乳微露,皇上見了,連道:『妙哉!』還吟了一句詩道:『軟溫好似雞頭肉』,咱們的大帥好不湊趣,居然也接上一句道:『滑膩還如塞上酥!』」

  瘦的那個衛士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捧腹笑道:「倒瞧不出,咱們的大帥居然也會胡謅一句歪詩。」

  那姓魏的衛士道:「皇上當時也像你這樣的捧腹大笑,指著咱們的大帥道:『堪笑胡兒亦識酥!』哈哈,咱們的大帥怎會知道貴妃娘娘『滑膩還如塞上酥』?皇上可是一點也沒有想到。」

  兩人笑了一會,那姓魏的衛士續道:「貴妃娘娘一出來,咱們的大帥便向她叩頭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皇上笑道:『祿山,你的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咱們的大帥叩頭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後父。』皇上大為歡喜,說他戇直可愛。後來咱們的大帥談起,說前三天是他的生日,貴妃娘娘便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你認我做母親,我還沒有給你舉行這個儀式。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我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和宮女們七手八腳的,硬把大帥脫去衣服,用錦綢渾身包裹,當作襁褓,登時結起彩輿,叫內監抬起大帥,宮女簇擁著繞宮遊行。所到之處,喧笑聲不已,皇上和貴妃也同乘小車,隨在後面觀看,共為笑樂呢。」

  段珪璋在旁偷聽,不住搖頭,心道:「當真是荒唐透頂!」只聽得那胖的衛士笑道:「老張,你說這荒唐不荒唐?可是還有更荒唐的呢,皇上給咱們的大帥錦上添花,讓他兼河東節度使,而且等不到明天,今晚便派欽使大人送了許多珍寶,當作給咱們大帥的『洗兒錢』!現在那位欽使大人還在陪著咱們的大帥喝賀喜酒呢。」

  那瘦的衛士道:「怪不得今晚加多了守衛,他們飲酒作樂,咱們卻在這裏喝西北風。要到五更才能換班。」胖的那個衛士道:「你埋怨什麼?這正是求不到的好差事,大帥加官進爵,又撈了一筆橫財,明天一定有賞賜,咱們今晚作守衛的,也許還可以得個雙份呢!」

  段珪璋心中一動,想道:「我正愁無法救史大哥,現在安祿山正在陪欽使喝酒,這兩個人,我只要擒獲一個,就可以威脅安祿山將史大哥釋放出來。」

  要知段珪璋之所以遲遲不敢動手,怕的就是打草驚蛇,現在聽說這兩個衛士要到五更才換班,他登時有了一個主意。

  那兩個衛士正在說得高興,忽地胸口一麻。想叫喊也叫不出來,兩個人便同時倒地。原來是段珪璋用鐵蓮子打中了他們胸口的「璇璣穴」。

  段珪璋走到了那兩個衛士的旁邊,一掌拍下,「蓬」的一聲,將一塊石頭擊得四分五裂,沉聲說道:「要命的聽我的話!」隨即給他們解開穴道,那兩個衛士嚇得魂飛魄散,顫聲說道:「願、願聽你老吩咐。」

  段珪璋對瘦的那個道:「借你這身衣服一換。」那衛士怎敢不依,連忙將號衣脫下來,他的身材和段珪璋差不多,只是稍微窄一些,穿上身也還可以相就。段珪璋隨即點了他的啞穴,將他拋入亂草叢中。

  胖的那個衛士驚得呆了,段珪璋道:「安祿山和那個欽使在什麼地方?你帶我去。」那衛士直打哆嗦,說不出話。段珪璋道:「你只知道怕安祿山就不怕我麼?若敢不依,那塊石頭就是你的榜樣,我不信你硬得過那塊石頭。」那個胖衛士連忙說道:「願依,願依。」段珪璋與他並肩同行,掌心貼著他腰部的「愈氣穴」,吩咐他道:「若是有人查問,你就說是臨時換班。」那衛士道:「要是有人瞧出破綻呢?」

  段珪璋道:「要是有人近前查問,自有我來應付,用不著你擔心。」那衛士暗暗叫苦,但他的「愈氣穴」被段珪璋按住,只要掌力一發,也便性命難保,因此雖然暗暗叫苦,卻是不敢不依。他們從後門走入花園,段珪璋把皮帽子壓低,遮過了半邊面孔。這座花園,依著山勢修建,占地頗廣,亭臺樓閣,參差錯落,園中雖然有衛士巡邏,卻不能遍布各處,那個衛士自己也怕給人發現,所以專揀僻靜的地方走。途中也有幾個衛士瞧見他們,但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這些衛士見他們穿著與自己同樣服飾,只當是自己人,連查問也沒有人查問。

  那衛士帶段珪璋穿過一座假山,看見一所房子,內裏燈火通明,那衛士道:「安節度使和那位欽使大人便是在這座房子裏喝酒,你老人家不必我再陪你了吧?」

  段珪璋正要說話,忽見一條黑影向他們走來,遠遠就揚聲喝道:「是魏老三嗎?」那衛士道:「不錯,是我,臨時換班的。」那人越走越近,段珪璋一手扣著兩顆鐵蓮子,只要那人一到跟前,便要用鐵蓮子打穿他的腦袋。

  眨眼之間,那人已到了他們面前不及一丈之地,段珪璋的鐵蓮子正要發出,忽然覺得這人的聲音好熟,只聽得這人冷冷說道:「安大帥在那裏陪欽使大人喝酒,不許閒人走近,你既然換班,就該早去歇息,還在這園子裏逛做甚麼?驚動了欽使大人,提防你的腦袋。」那衛士連忙應道:「是!是!」那人說了幾句話,不再理他,從另外一條小徑走了。

  段珪璋這時已看得清楚,這人正是剛才給他遮瞞的那位「聶將軍」,細細咀嚼他這幾句話,分明是給自己的警告,勸自己趕快逃走,不可魯莽行事,看來乃是一番好意。段珪璋滿腹狐疑,問那衛士道:「這人是誰?」那衛士道:「是大帥的親軍副將聶鋒將軍。」段珪璋想起了范陽琢州老劍客聶鵬有個兒子,好像便叫做聶鋒。心中想道:「原來是他。只是我從未會過他,他怎的卻三番兩次暗中相護?還有一點可疑之處,他雖然算不得是俠客,但在武林中的聲名也不壞,卻怎的做了安祿山的親軍副將?」

  那衛士抹了一額冷汗,說道:「幸虧是遇見了聶將軍,他對人甚好,不會生事。要是遇見了親軍的正統領薛將軍那就不得了。嗯,你老人家高抬貴手,讓我回去歇息吧。」正是:

  且看俠義英雄客,虎穴龍潭走一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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