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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四回 敢笑荊軻非好漢 好呼南八是男兒

  三天之後,在長安明鳳門旁邊的一家酒樓上,來了兩個生面客人。

  明鳳門是唐朝皇宮的第一道大門,這座酒樓的位置在皇宮旁邊,它的顧客也都是些不尋常的人物。其中有早朝歸來的文武官員,因為住處距離皇宮較遠,來不及回家,便到這裡吃中飯的。也有些官中的宿衛,散值(即下班)之後,和同伴到這兒喝酒的,所以別的酒家晚上熱鬧,而這家酒家卻是上午的生意最好,而顧客之中,十之八九也都是相熟的客人。

  但今天來的這兩個客人。卻是第一次到這豪華的酒肆,座中無人相識。這兩個人,一人年約四十開外,器宇軒昂,披裘佩劍,似乎是個豪客,和他同來的則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打扮得也像個貴家子弟,但雙眸炯炯,精光閃爍,令人一看,就知他是個精明能幹的少年,遠非那些徒靠祖先遺蔭的繡花枕頭可比。

  酒樓上的客人雖然覺得這兩個生客有點特別,但這家酒樓在長安名氣很大,不時有外地豪客慕名而來,或者到此求官謀事的,所以大家雖然覺得有點特別。卻也不以為意。

  這兩個人正是段珪璋與鐵摩勒。原來段珪璋到了長安之後,即借宿在一處相熟的僧舍中,寺院的主持名喚懷仁,是個高僧,段珪璋的祖父在世的時候,曾經是這個寺院的大施主,懷仁和段珪璋亦是方外知交,所以段珪璋選擇了這間寺院作為藏身之所。但段珪璋雖然有了棲身之地,卻無法知悉安祿山在長安的府邸所在,後來他打聽到有這麼一家酒樓,心想安祿山既是常常進宮。這家酒樓的顧客,不乏和宮廷有關係的,因此便攜了鐵摩勒前來飲酒,希望能探聽到一些消息。為了適合這家酒樓的顧客身份,他把所帶的銀子都換了華貴的衣裳。

  這時是近午的時分,正是酒樓上的熱鬧辰光,靠窗的一張桌子,有幾個官兒圍著轟飲,其中卻有一個中年書生,只是一襲布衣,箕踞案頭,顧盼自如,豪氣迫人!那幾個官兒,卻反如眾星供月似的,對他甚為恭敬!

  段珪璋心中一凜,想道:「這人相貌清奇,氣概不凡,端的是平生罕見,不知究竟是什麼人物?這幾個官兒,也迥非凡俗,想不到官場之下竟有這班人物!」

  段珪璋正在注視那布衣書生,忽見那書生的眼光也向著他射來,驀地擊桌贊道:「好劍,好劍!」

  段珪璋吃了一驚,心道:「這書生倒是個識貨之人,我的劍還未出鞘,他已經知道這是把寶劍了!」

  那書生向他招手道:「來,來,來!金樽有酒應同醉,結客何須問姓名!你過來飲酒,寶劍借我一觀。」

  饒是段珪璋走遍江湖,也從未碰過這樣的事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向他借寶劍觀賞,這在江湖上是大大犯忌之事,可是那書生豪氣迫人,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令段珪璋為之傾倒,頓時間也不禁豪情勃發,忘了所應有的顧慮,應聲便站了起來,走過去道:「得蒙先生邀飲,何幸如之,只怕這把劍尚不是當名劍之名,有汙先生尊目!」

  段珪璋這把劍乃是他祖父當年跟大將軍李靖西征之時,李靖賜給他祖父的家傳寶劍,劍一出鞘,光芒四射,那書生彈劍笑道:「雖非幹將莫邪,也算是人間神品了。你從那裡來?」

  段珪璋含糊應道:「我從幽州來。」

  那書生道:「路很遠啊!路途險阻,想來你若不是仗著這把寶劍,也難以走到長安了。哈,哈,我拂拭此劍,倒想起少年遊俠的往事來了。」

  旁邊一個官兒笑道:「學士豪情,至今未減。」

  那書生大笑道:「現在是靠著皇帝混酒食,那還有什麼豪情啊?」

  驀然站了起來,手彈寶劍,朗聲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吟聲未畢,忽地有一個蟒袍玉帶的大官從酒客叢中擠出來,走到眼前問道:「這位先生,敢情是,敢情是……」

  和書生同桌的一個年老官員叫道:「啊,你不是吳司馬嗎?李學士,這位是湖州司馬吳筠吳大人,也是咱們同道中人。」

  段珪璋正在驚疑不定,不知這書生是何等人物。只聽得那書生哈哈大笑,隨口吟詩,答那湖州司馬道:「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吳筠笑道:「我猜得不錯,原來果然是青蓮居士。聞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

  段珪璋又驚又喜,原來他所遇的這位書生,正是他和史逸如素來傾慕的大詩人李白。

  原來這位名聞天下的大詩人,不但詩做得好,而且他通曉劍術,他嗜酒耽詩,輕財狂俠,自號青蓮居士,別人見他有飄然出世之表,又稱之為「李謫仙」,他少年之時,慕遊俠豪風,也曾仗劍遨遊四方,登峨眉,上太行,遊雲夢……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酒。到了長安之後,得秘書少監賀知章的推薦和讚揚,各方重視,漸漸名傳帝闕,連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大名。這位皇帝(唐玄宗)正是中國歷代皇帝中少有的「風雅」人物,通曉音樂,也懂得欣賞詩詞,他愛慕李白的才華,所以對他特別破例優待,召為翰林學士,並時常邀他入宮賞花、聽樂、飲酒、賦詩,但李白不愛富貴,仍然以「市衣」自豪,談笑傲公卿,結交多俠士,所以他見段珪璋相貌不凡腰懸寶劍,便脫略形骸,不拘小節邀他同飲。

  段珪璋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心中想道:「要是史大哥在此得與他所傾慕的青蓮居士鬥酒論情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李白哈哈大笑,將寶劍交還段珪璋,說道:「我今日得賞寶劍,結新知,如此樂事,豈可不醉!」

  左手攜了湖州司馬吳筠,右手攜了段珪璋,擁入席中,立即開懷痛飲,一連飲了幾大盅,忽聽得「啪」的一聲,他將鞋子除了下來,一甩頭,又把帽摔到地上,搖搖晃晃的說道:「啊,醉了,醉了,當真醉了!」

  科頭跣足,伏在桌上,果然呼呼嚕嚕的打起鼾來。

  同桌的一個官兒驚道:「青蓮學士當真醉了。要是皇上召他做詩,這卻如何是好。」

  另一位道:「未必有這樣巧的吧?」

  剛才與吳筠打招呼的那個老者笑道:「你們也太小覷他了,李白鬥酒詩百篇,喝醉了他的詩更做得好!」

  那官兒道:「李白鬥酒詩百篇,妙,妙,這一句本身就是一句好詩。」

  同桌的一個少年笑道:「你知道這句詩是誰做的?是老杜前幾天寫了一首『飲中八仙歌』送給青蓮學士,飲中八仙有賀老大人,還有這位張兄……」

  那老者笑說道:「也有你呢,你忘記說自己了。」

  那少年笑道:「我是陪襯的。」

  歇了一歇,又笑道:「老杜寫青蓮學士那幾句,真好像是看到他今日這個模樣似的。」

  吳筠問道:「那幾句怎麼說?」

  那少年朗吟道:「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要是皇帝今日果然召他,那就越發對景了!」

  段珪璋這時才和那幾個人互通名姓,原來那個老者便是為李白在長安揄揚最力的秘書少監賀知章,他本人也是個著名的詩人;那美少年名叫崔宗之,姓張的那個則是以草書名聞天下的張旭,其他幾個也是長安城中頗有名氣的人,段珪璋也胡亂捏個假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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