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三七


  上官瑾見寨門開處,王子銘並不親自出迎,已自不快。再聽來人刺刺地問他「朱紅燈來了沒有」更是有氣。他想,王子銘既知道我上官瑾來此,卻要問朱紅燈,分明是明知故問,看不起人。

  上官瑾橫目斜視,哈哈一笑道:「我們義和團不是朱紅燈一個人的事,是義和團大夥的事。費心你面復舵主。我既然替朱紅燈來,天大的事,也能替他接住!」

  那大漢聽罷,鼻孔裏發出鄙屑之聲:「哦!原來朱紅燈還不肯出頭,叫你頂缸來了。請你拿拜貼來,我代你傳報,至於接不接見,是我們總舵主的事。」

  上官瑾幾曾受過人這般小視,若不是來時朱紅燈一再叮囑他要謹慎從事,幾乎馬上就想發作,他為了要見王子銘商談,也只好強忍著悶氣,將拜帖拿出,遞過去大聲說道:「我要會見的是王總舵主,不是閣下。誰不出頭,誰來頂缸,還輪不到你說話。你這些話如果是你的意思,那等我會見你們舵主後,再和你算賬。如果是你們舵主的意思,那我就馬上回去。」說著,說著,已湊上來,將扇子一指,直迫那漢子面前。

  那番話原是王子銘教那漢子講的,他何嘗不知道鐵面書生心狠手辣,威震江湖,說時原就是色厲內荏,給他一指,更是當堂嚇得退後兩步,拿了拜貼,就往裏面跑,說道:「我這不是給你通報了,敢發脾氣當我們總舵主的面發,我算你是好漢。」

  又待片刻,大寨裏已有十餘個人列隊出來,為首的仍然不是王子銘,而是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他抱拳大喝一聲,「請進!」上官瑾便應聲邁步直入。這十多個人夾在他的兩邊,大寨兩旁甬道,更是刀槍如林,劍戟齊舉,還有弓箭卡子,弓箭手控弦欲射。上官瑾羽扇輕搖,左顧右盼,神色傲然,全不把這些刀槍劍戟放在心上!

  當下賓主相偕,進了議事大廳。廳房十分寬大,卻只寥寥落落地坐了十數個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個身體瘦矮,頦有短鬚的老叟,持著一根龍頭拐杖,頻頻敲地,氣派很傲。

  上官瑾游目四顧,不見王子銘在座,不禁大聲問道:「王總舵主呢?我特地登門領教,既到貴寨,總得面聆王當家的吩咐。」

  那矮瘦老人哈哈大笑,將杖一指旁邊虛席以待的客位,道聲:「請!請坐下再說。」他大模大樣地坐著不動,竟不起立相讓。

  上官瑾忍著了氣,也大咧咧地搖著扇子,連正眼也不瞧他,逕自就到客位和他挨肩坐下,這才轉過面來,再大聲問道:「你們當家的到底到哪裏去了?」

  那矮瘦老人陰惻惻地一聲冷笑:「你要見王總舵主,他在這裏,可是沒空見你,大刀會中的事情也不是王子銘一個人的事,我既然能替他坐這個主位,天大的事情,自然也由我接著!朋友,你有什麼事情趕快說。」

  這番話正是抄上官瑾剛才的說話——王子銘派人問上官瑾,朱紅燈為什麼不來時,他曾表示什麼事一肩挑起。現在這個矮瘦老人竟完全套用他的話來還擊他,針鋒相對,毫不留情。

  上官瑾給他的話頂住,竟駁不回去。但他平生闖蕩江湖,見盡三山五嶽好漢,幾曾受過這個氣?當下不加考慮,立刻還言道:「失敬,失敬!還未請教你跟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

  「在下這次既替朱總舵到場,來會你們的當家。我和他的交情、輩份,武林中人諒還清楚。你既然替王子銘出場,自然交情、輩份,不會比我和朱紅燈的疏。只是我自慚見聞淺陋,竟不識閣下的尊姓大名!」

  上官瑾這話,暗含著瞧不起矮瘦老人,譏他是無名小卒,而且懷疑他在大刀會的地位。這含意矮瘦老人如何聽不出?他卻滿不介意,又是一陣狂笑,將龍頭拐杖重重頓地道:「你這位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不止『鐵面』,而且『鐵口』。聽說你手底下很硬,這我未見過,但你嘴頭子也居然有刺,這倒領教了,佩服!佩服!但你這番話可就是無的放矢,『亂冒熱氣』(相當於廣東話的『懶沙塵』)了!」

  他面色頓轉,厲聲說道:「我和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跟局外人無關,你也沒有打聽的必要。至於我的姓名自然沒你鐵面書生的來得響亮,但這跟今天之會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是王當家底下的一個無名小卒,但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權代表大刀會來接待你。你今年幾歲了?小老頭兒總長你幾年吧?就憑這點歲數,我也見過許多浪得虛名的狗熊!」

  矮瘦老人的話,越來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氣竟給他碰了回去。他遇著了辛辣的對手了。

  上官瑾年紀不大,班輩卻高,又仗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從未失手。正因他未碰過釘子,所以本來已有些狂生習氣,就越來越狂,說話之間,自失斟酌。這番碰著了一個老辣的江湖人物,給他反問過來,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倒一時想不出辦法,嘴頭上先輸了一招。

  上官瑾登時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無驚人技業,但為朋友,為道義,倒也不惜兩肋插刀!我們的朱總舵主和你們的王總舵主雖非深交,也是一條線上的朋友,反胡虜,抗洋人,宗旨原就一樣。不值得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弄得兩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紅燈來,向大刀會的王總舵主討教,而你也一口替你們當家的擔承,那我們不必繞彎路,鬥嘴頭,乾脆把要說的都攤出來。」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說完,就截著道:「那你就劃出道來吧,文的、武的,我們都準備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應聲接道:「我請你們將我們昌邑的舵主杜趕驢兄弟交我帶回!我來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兄如有意賜教,待這件事情揭過後,隨便你指定地點,約好日期,我上官瑾一準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陰惻惻地冷笑道:「你說得好輕鬆,你可知道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規矩,綠林道也有綠林道的道理。大刀會早就在昌邑安窯立櫃,你們的杜舵主強在這裏開扒立舵(在別人勢力範圍裏搶奪地盤,設廠招徒,稱為『開扒立舵』),就難怪我們的當家將他扣留。莫說你來,就是朱紅燈來,我們也不能輕易交出。」

  上官瑾縱聲笑道:「什麼江湖道綠林道?我們就從不曾把大刀會看成普通的綠林。怎你倒說出這樣的話。我們要為漢族爭光,為百姓吐氣,可不是吃黑飯,搶地盤!我們就把昌邑縣讓給你們也沒問題,你們可不能在這些小事情上製造嫌隙,為親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雖然疏狂,這番話說出,大刀會在席上的許多頭目,卻群相動容!那矮瘦老人急急環眼一掃,嘻嘻地冷笑道:「你上官瑾,有志氣,是英雄,說得漂亮!你既口口聲聲要為大局著想,那我也就乾脆劃出道來,你若依得,我便馬上釋放你們的兄弟。」

  上官瑾道:「願聞其詳。」

  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我們的條件,你一點也不難做。你既代表朱紅燈來,那就請你代表朱紅燈在這裏叩頭賠罪!再轉告朱紅燈:義和團以後要受大刀會管束!」

  上官瑾聽了,登時大怒,雙眼一瞪,磔磔笑道:「不依又怎樣?」

  那矮瘦老人冷然說道:「不依也成,你老兄名震江湖,和朱紅燈又有過命的交情(生死交情之意),我在下不知進退,有幸相見,總得領教閣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將扇一指,厲聲說道:「來!來!任你是虎穴龍潭,我上官瑾也得見個分曉,你們是想群毆還是想獨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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