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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方複漢捋須靜聽,似有無限感傷,聽完之後,緩緩地說道:「我想替你找的名師,就是翼王解劍相贈的『窮途之客』。我是翼王的衛士,他卻是翼王的朋友。……」

  方複漢繼續往下說道:「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見卻與翼王不同,自翼王離開金陵,轉戰萬里之際,他就飄然遠隱,不參翼王戎幕了。」

  上官瑾大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聽說此人的意見與翼王的意見不同,心裡甚不以為然,問道:「既然他與翼王意見不同,何以翼王還要贈劍給他?何以師父還會推崇他?」

  方複漢笑道:「你總是把事情看得這樣簡單!意見不同,並不一定就是『立身處世』的大道相反,翼王雖是百世不可一見的奇才,但他也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對。」

  於是方複漢簡單地給他說了這人與翼王之間的關係。這人複姓司空,單名照,也是一個風塵奇士。他對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說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擬古代的任何名將,因此他死心塌地的為翼王所用。自翼王廿三歲封王起,他就一直參與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對他推心置腹。可是臨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因與翼王意見不同,而終於分手了。

  說到此處,方複漢熱淚盈眶,淒然歎息道,這件事就是太平天國由盛而衰的關鍵,好好的一場轟天動地的事業,卻因內訌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口問道:「師父說的是指『楊韋之變』?」

  方複漢仰天長歎道:「正是這一件事!」原來當時太平天國雖封了許多王位,卻以東王楊秀清最尊。東王自恃功高,欺壓其他各王,連天王洪秀全也不放在眼內。北王韋昌輝私心自用,久已想篡東王的權位。他就乘著東王恃功而驕,為天王與各王所不滿之際,布下陰謀,筵前伏甲,把東王殺了,而且把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多人完全殺掉。平心而論,東王雖有不是之處,但還不應這樣死法。更何況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餘人,都是太平天國的有用人才,北王這樣大開殺戒,正是大大地幫助了敵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殘殺。當時翼王雖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已經成為太平軍的靈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這一回京,韋昌輝大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殺掉。幸而翼王聞訊得早,連夜縋城逃脫。韋昌輝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殺掉。

  「翼王久著勳勞,卻不料遭逢巨變,內心悲憤,自不消說。雖然天王怕他回兵,亂子更大,急急忙忙把韋昌輝殺掉。但其後卻又重用親人,疏遠翼王。翼王心灰意冷,於是突下決心,帶數十萬大軍,遠離金陵西進,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圖另創事業,另建奇功,與太平天國相呼應。

  「就在翼王下令西進之日,司空照痛駡流涕,一諫再諫,他說天王、北王雖有負翼王,可是整個太平天國事業,卻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為滿清各個擊破。翼王聽了,最初也瞿顏動容,可是終因太過自恃才華,把為西方列強所支持的滿清皇朝全不放在眼內。他拔劍而起,睥睨而語:『滿清軍中最強勁的曾家兄弟軍(曾國藩、曾國荃),聞吾名而膽落,見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從中原掃蕩至西南,為天王辟萬世之基,創萬世之業!』司空照不敢再說,只好黯然流涕,不辭而行。

  「翼王石達開率幾十萬大軍,轉戰萬里,果然給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為力量分散,中了敵人各個擊破的陰謀。待進入四川時,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軍大本營已經岌岌可危,就是石達開手下幾十萬精銳大軍也因苦戰七年,曆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廣西、廣東、貴州、湖北、四川)兵力越來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時,前有天險,後有追兵。正在這時,司空照又匆匆趕到,勸翼王遣散士卒,化裝逃亡。」

  方複漢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你想翼王如何能這樣做?那晚我仗劍侍衛,聽得翼王與司空照辯論,翼王厲聲說道:我負責全軍,只有戰死,萬無逃走。我走錯了路,帶弟兄們陷入絕境,只有死裡求生,再往外闖,哪能遣散軍卒,讓他們給胡虜逐個消滅。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個人的氣節,臨危而益顯,我絕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沒有作聲,良久良久,這才哽咽說道:『是我勸錯了,既然翼王不願逃,那我也願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卻又不許他這樣做,翼王說:『你和我不同,我是三軍統帥,責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卻不能死。你還應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說罷,翼王就解佩劍贈他,並寫了你剛才念的那首詩。」

  方複漢追述往事,上官瑾聽得淚湧心酸,哽咽問道:「那麼司空照這人現在哪裡?」

  方複漢道:「翼王渡不過大渡河,戰敗被俘,慷慨就義之後,廿餘年來,我都不知道他的蹤跡。直到前幾天,才忽然接到舊友傳書,說他隱居西嶽華山,也希望能和我見見。」

  就這樣方複漢第二天便帶上官瑾重涉江湖,並去找尋翼王的舊友司空照。他們由江蘇北部入山東,再入河北,遊覽京華,這才沿太行山麓行進,折入山西,至山陝交界之處的潼關,華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他離開了檣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鄉,進入一望無際,田疇千里的華北大平原,再沿著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勢險峻的山區。太行山脈蜿蜒千里,就宛如華北平原後面的牆壁,有時兩山夾峙,暗不見天;有時群峰相連,峭壁懸岩幾疑無路。上官瑾縱目河山,胸襟開曠,這才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說法。

  方複漢隱跡江南廿餘年,音容俱改,果然沒什麼人注意他,讓他帶領上官瑾,在華北兜了個大圈子,容容易易到了華山。

  華山古稱「西嶽」,南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迭,似一朵插天花瓣,雄奇壯麗。方老頭子帶著上官瑾,撥荊棘,穿叢莽,越絕澗,上懸岩,直登西嶽的蓮花峰,尋訪荒山俠隱司空照。

  兩人行行重行行,已到蓮花峰高處,人煙絕跡,古木參天,山茅野草,高與人齊,山風吹來,唰啦啦的呼響。入山愈深,山勢愈險,山風愈烈,氣候愈寒。饒是上官瑾已有了幾年功夫,還是身上感到冷意,腳下步步小心。他看著他的師父,卻是行若無事,披襟迎風,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淺有所不同。

  兩人冒著颯颯山風,攀藤附葛,翻過兩處聳崗深澗,只見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刺天。方複漢指點著對上官瑾說:「這就是蓮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結廬絕境,也真難為他呢!」

  上官瑾正抬頭眺望,忽然他的師父猛的將他一按,在耳邊輕聲喝道:「趕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聽得前面離他們約二十餘丈之遙,唰啦啦的一片響,三個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飛渡,在荊棘茅草上,展開了絕頂的「登萍渡水」輕功,晃眼間就不見蹤跡。

  上官瑾大駭,方複漢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問他師父,只見他師父低聲說道:「你小心隨著我,追蹤他們。他們正是向蓮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敵,尚未易辨明。」

  方複漢輕點地,急騰身,在亂蓬蓬的遮蔽道路的藤蘿蔓草之中,疾掠輕馳,蛇行鶴伏,竟如魚游水,沒感到什麼阻滯。只苦了上官瑾,施展一身所學,還是跟不上他的師父,要他師父放緩腳步等他。而且他的衣袖,也給荊蔓勾破了兩處。

  兩人經過好一會,費了偌大氣力,好容易借物障形,提心吊膽地上了蓮花峰主峰,(僥倖沒有給前面的人發覺,這也因為他們距離還遠,那些灰衣人又專心搜索『欽犯』的原故)。方複漢叮囑上官瑾準備好兵刃暗器,格外小心。

  他們一路跟蹤,卻一路都望不著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輕功遠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們之前上了蓮花峰峰巔了。

  方複漢在草隙之中,張望出來,屏息等待,忽的聽到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伏地聽聲,只聽得一個聲音,依稀好似熟人,但卻聽不出他們說什麼話。方複漢急著對上官瑾道:「他們在離我們約三十丈左右之地,你趕快隨我從右側竄出,跑到那邊的一塊大岩石背後躲藏。記著竄出時身法要輕快,萬不能給他們發現。」恰好此時,又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刮得荒草發聲,樹枝搖動。兩人乘著風勢,沖竄出來,竟沒有給那些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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