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丁曉情知來人必是遊戲風塵的一個江湖俠士,可是他與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鮮來往,如何會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紅燈請教此人名號,忽地金華以前和他談起過的江湖人物,像閃電般掠過腦海,他驀然喊出來道:「前輩莫非是江湖上人稱『鐵面書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紅燈立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連這一初闖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來歷?我看你似乎該換換裝束,免得太過招搖呢!」

  鐵面書生不理朱紅燈,拉著丁曉的手笑道:「是誰給你說過我的名字的?只是我很不喜歡你叫我什麼『老前輩』『老英雄』,我還未到倚老賣老的時候!」說完又對朱紅燈說:「我這身裝束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們注目,他們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可是見他說得高興,也不馬上駁他。

  鐵面書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個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來歷。尤其是對他的武學淵源更不清楚。據江湖上的傳說,只知他的確是一個不第秀才,他的棄文學武,有一段極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蘇無錫的一家讀書人家子弟。江浙文風素盛,他自然也是「束髮受書」,他又天資聰穎,十來歲時,四書五經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為憑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雲直上」了,誰知不然,他一連考了好幾次秀才都沒有考中,到他父母雙亡,他也二十歲了,還是得不到半點功名。原來他家業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無錢無勢,文章縱好,卻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裏的是有貝之財,而不是無貝之才。

  他父親死時,還叫他繼續應考,他父親人雖將死,而望兒子取「功名」的心境還沒有死。不料,未到他服滿之後,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卻先自死了。原來就是這次考試,發生了一樁科場大笑話。那次三場考罷,榜發下來,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則仍舊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

  上官瑾屢試不第,雖然多了一次失望,倒還未覺得十分難過。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會被夏器通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們那群「後補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時寫的文章,叫上官瑾改,上官瑾也有無從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夏器通道:「別人的文章,擲地有金石聲;而你的文章,其聲卻當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還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個窮小子,家境雖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見得會有錢賄賂主考。既無有貝之「財」,又無無貝之「才」,卻會高中解元,這真令上官瑾百思不得其解。去問他,他傻笑著說:「上官老兄,你我都沒錢孝敬考試官,而我中了,你沒中,那當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滾鼓』的佳評,要轉送給你了。」把上官瑾氣得做聲不得,狼狽而逃!

  看官,你道這夏器通如何會中?其中卻有一段令人噴飯的故事。原來那位派到江蘇無錫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歡喜,他臨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處拜謝,最後也最鄭重的是去拜見撫台(一省之長)。這位主考官是撫台親自提拔的,拜見時他畢恭畢敬,請求「訓誨」。那撫台大人,也客套地說了幾句什麼「無錫文風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之類。說了幾句之後,撫台大人突然起立,皺著眉頭,悄悄行過一邊。他以為撫台大人有什麼「私己話」要說,急忙過去,附耳待聽吩咐,只聽得撫台大人道:「無他,下氣通耳!」

  原來那位撫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滯了,肚裏不消化,會客時,忽地一陣疼痛,急忙避過一邊,放了一個臭屁!那主考趕去問時,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時又想不出什麼話來敷衍,反正對著下屬,也就不加掩飾,直說出來,告訴他這是「下氣通」(放屁的文雅用語)。

  不料主考聽錯了音,牢牢記著「夏器通」這個名字。他以為這個「夏器通」一定是和撫台大人有親密關係的人,否則不會只給他一個人說人情。他到無錫主考,一查諸生的卷,果然有一個人叫做「夏器通」,他連卷也沒看,就給他中了個解元。夏器通父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原是勉勵兒子成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個器皿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出息的意思,所以「器通」這個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竟因與「下氣通」諧音,而果然有「出息」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後,夏器通當然要去拜見。一見,主考就拉著他的手問:「世兄,和撫台大人究竟是怎麼個淵源?」夏器通乾瞪著眼,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主考見他這副模樣,非常納罕,怎的撫台大人所「特別關照」的人竟然像個白癡?在他的想像中,這人應該是個裘馬翩翩的顯貴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卻是這副寒蠢相!

  不過既是撫台所關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癡,自己給他高中解元,總算是給撫台大人「辦了事」,主考心想,這回該更得到撫台的賞識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謁見撫台,報告道:「大人所關照的『夏器通』,卑職已給他高中解元了。」撫台竟瞪大眼睛,連問:「你說什麼?你『關照』了什麼人?」

  主考以為撫台善忘,輕聲提醒他道:「卑職辭行那天,臨別時問大人有什麼吩咐,大人不是說『無他,夏器通耳』嗎?」

  撫台想了一想,不禁捧腹大笑,他對著下屬無所顧忌,就率性告訴他道:「你真糊塗,我說的是『下氣通』,『上孟』『下孟』的『下』,『天地有正氣』的『氣』,『通達人情』的『通』,你該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個大悶棍,退出來後直氣得吹鬚瞪眼。原來撫台大人放了個臭屁,自己就把「下氣通」當成「夏器通」。如果不是這個誤會,一個解元,起碼可賣上千兩銀子!這番平白失了個大財星,心裏越想越氣,不免對同僚洩露出來,大怨其笨。

  這樣的官場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很迅速地就流傳到無錫來,連那些秀才、童生都曉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別人把它當笑話講,上官瑾聽了卻半天說不出話來,瞪大眼睛,過了許久許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一聲道:「秀才是個屁,解元是個屁!連狀元、榜眼、探花、督軍、撫台、大學士,都無非是個屁!屁!屁!屁!我再不為『屁』忙了!」他聽了這段笑話,頓如老僧聽經,大徹大悟。

  從此他竟死了「功名」這條心,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很好,歷年來他又因致力「功名」,不治生產,竟漸漸窮了下來,他既不求仕進,又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這才親切地領悟到,讀死書的害處。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沒半點用處,「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不禁感慨萬分。

  茫茫來日,大是艱難!他既無別技謀生,只好開私塾,教童生。但他是個不第秀才,仕紳之家,信他不過,不肯送子弟來學。他只好教幾個比較過得去的農家子弟,在農閒時候識字,餐飯餐粥的也湊合過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讀書人」架子,和莊稼漢也漸漸有說有笑了。

  一日黃昏,學生去後,他看看四壁蕭然,不無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個學生送來的黃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達開的幾句詩句:「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黃金如糞土,肝膽硬如鐵……」吟誦未了,忽然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

  欲知來者是誰?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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