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可是這已令丁曉十分難堪,氣炸心肺,他大聲吆喝道:「俺並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麼朋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卻不能不問明白。俺丁曉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輕視?俺也不曾說幫了你姑娘什麼忙。只是俺雖年輕,也頗知江湖俠義。俺不願欺弱,寧願鬥強。俺見危必救,也從不望人報答。你給他們圍了,俺憑空伸手,就為的是這點江湖俠義,你現在無理的亂髮暗器,俺不願和你計較,也為的是俺不欺弱,寧願鬥強。」

  說到這裡,丁曉也一聲冷笑道:「請了!請了!算俺眼拙,不識你這樣的女英雄。我不敢承教,也不望再會!」說完,他旋過身軀,果然向來路跑奔回去了。

  那日之後,丁曉回到家中,悶悶不樂。他想查探那紅衣少女到底是什麼人物,但卻無從查探。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很少來往。他想問他的父親,卻又不敢,索家的大護院是父親的朋友,他怕父親責怪他年輕無知,冒犯了「長輩」。

  這樣又過了幾天,一天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忽地從河南來訪。原來金華入門最早,在丁劍鳴門下,功夫也算最高,三年前他已「藝滿出師」,奉師命到江湖「遊學」、「闖萬」去了。

  原來以前的武林規矩,做徒弟的滿師之後,就由師父講授江湖上的忌諱、切口(暗語)、各種派別,和一切闖蕩江湖的秘訣,叫徒弟出去遊學,這一來是可以借此增進經驗,磨練磨練;二來是可以看別人所長,補自己所短,含有互相觀摩、彼此印證的意思,所以叫做「遊學」;三來是希望徒弟能替自己這一派爭光,撐大門戶。而徒弟本人也可以闖出字型大小,樹立聲名,這叫做「闖萬」。有了聲名之後,就叫做闖出「萬」字。普通遊學,多是以三年為期,若在三年中已闖出「萬字」,那麼這個徒弟就有獨立門戶的資格了。

  金華在江湖上遊學三年,也有了一點小小名氣,雖未算怎樣闖出「萬字」,但也讓武林中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承認他是個後起之秀了。

  這天,金華從河南遊學回來,丁劍鳴自是十分高興,丁曉也歡喜得蹦跳起來。金華因為入門最早,他入門時,丁劍鳴還沒有獨創一派,丁曉也還是幾歲的小孩。他天資雖不見佳,但卻勤懇好學,從十四歲學到二十五歲,一直在師門十一年,才出師的。因為他入門時,丁劍鳴還未創宗派,設館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親承師教的。丁曉自幼和他玩得很熟,一向對他很有好感。

  丁劍鳴待金華謁見之後,慨然歎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在保定已近二十年,不知現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麼奇材異能之士,你遊學三年,可將所見所聞,說給我聽聽。還有,咱們太極一派,在江湖上可還吃得開,叫得響字型大小?你在江湖上說起我的名字,大約他們都讓你幾分吧?」丁劍鳴一向自負,雖曾經師兄訓誨,仍是至老不改。他在徒弟面前,一樣露出驕妄神情。

  金華自不敢逆他師父之意,連忙說道:「提起你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實卻滿不是這回事。金華在外遊學,提起丁劍鳴,卻常遭白眼,倒是提起師伯柳劍吟還有人接待。

  金華跟著回答他師父的所問,道:「弟子在江湖上僅僅三年,說不上有什麼見聞。若論聲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眉的神拳和十八羅漢手,都愈演愈精,聲聞南北,聲威最大。若論江湖奇士,則有兩個江湖上視為神秘人物,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而且其中有一個大約還竟是咱們太極派的!」

  丁劍鳴微微一笑,說道:「是嗎?你給我說說是什麼人物?講得這樣神秘。」

  金華曉得他師父的脾氣,忙跟著道:「你老問起,江湖上有什麼新起的奇才異能之士,江湖上這幾年是沒有聽說有什麼特別的人才,不過這兩人倒還受武林注意。只是他們都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與師父等老一輩英雄相比。」

  丁劍鳴又是一笑道:「金華,你別只是解釋,你快先說這兩個『正點』吧!」

  金華道:「第一位大約是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儒生打扮,外貌看來很像酸溜溜的秀才,江湖上人稱『鐵面書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帶著一把描金扇子,據說這把扇子就是他的兵器,使起來就如同一支點穴橛,專點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手底狠辣,聽說許多江湖敗類都廢在他的手下。」

  丁劍鳴問道:「你可曾見過他嗎?」

  金華道:「沒有見過,只是聽得江湖上如此傳說。」

  丁劍鳴又笑道:「這就是了。江湖上有許多虛聲嚇人,言過其實的。有些荒唐鬼誇起本領來,簡直能騰空駕霧,齊天大聖還是他的師弟呢。哪能夠相信這許多。天下點穴名家真是寥寥可數,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隸的古飛雲了。古飛雲的點穴工夫我可領教過,我就拿我們本派的點穴功夫和他印證,結果大家點了半天,都沒有誰給誰點著穴道。點穴本不是我最擅長的功夫,可是拿來鬥鼎鼎大名的古飛雲,也還沒有落敗。」

  丁劍鳴有一個老毛病,和人說話,總會不知不覺他說談起自己來。這回也是這樣。等他發覺了,急忙拉回話題來道:「所以,所以古飛雲也不過如此,何況那什麼鐵面書生上官瑾!現在不談鐵面書生,你且給我說說那另一個據你說似與太極派有關的人物,看又是怎生了得的漢子?」

  金華說道:「這個人更奇,他從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蹤非常詭秘。他也從不拜訪有家有業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秘密的幫會裡混,聽說太極劍法非常之好,自師伯隱居水泊,你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閒事之後,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聽說江湖上又出現了如此的一位太極門人。而且據說年紀很輕,只有二十歲多點,但下手卻又極辣,除了太極劍外,又善用匕首做暗器,專門暗殺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只是他的特徵卻容易為人辨認,他生得豹頭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畫圖搜捕,派出名捕跟蹤,兀是捉不著他!」

  丁劍鳴皺皺眉道:「這樣說來,他大約是什麼『匕首黨』的了?」金華也像醒過什麼似的,叫道:「正是!正是!我記得聽過江湖上前輩說過,說這人是匕首會後起之秀,所以清廷特別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丁劍鳴突然面色一變,惶然說道:「匕首會的人物,你們可千萬接觸不得,這是江湖上最危險的組織!」

  丁曉年輕好奇,忍不住問道:「怎麼樣危險法?可是幹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嗎?」

  丁劍鳴道:「比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更危險,他們是專門和官府作對的,用的是秘密暗殺的手段。你想我們犯得著招惹它嗎?」

  丁劍鳴停了一停,喟然一歎,又說下去道:「我對官府中人,也沒有什麼好感。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十個有九個是欺侮老百姓的。這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咱們到底是『正經』的練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來往?而且也反對不了許多!

  「咳!我知道我就是為此,很為一些武林同道所不諒。其實我也只是想做個安分守己的人。國家大事嘛,也不是我們會幾手拳腳的人所管得了。我只是想開場授徒,把丁派太極拳傳流下來,也就於願足矣。為了在保定開宗立派,有時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應酬,這是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諒解,這又有什麼辦法?」說著說著,丁劍鳴還有些傷感了。

  金華一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丁曉卻茫然地望著他的父親,心中很是不解。這也正是他思想苦悶之處,為了父親不為武林同道所諒解,連累他也少朋友。他自小看著別的武家子弟,三三兩兩,練拳比劍,騎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到他想加入時,卻往往給人冷然拒絕,使他很是苦悶,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為什麼父親明知做官的沒有幾個好人,卻又和索家他們往來得這樣親密,父親常說索家還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護院武師,都是這樣蠻不講理的欺侮婦女。護院武師人等,等於豪家所養的狗,狗都這樣兇惡,何況主人?丁曉對他父親的做法,雖不敢反對,卻很是惶惑,他和父親的思想距離,並沒有因丁劍鳴剛才的「解釋」而縮短。丁曉覺得他父親的解釋,理由好像很不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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