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這美少年正是保定丁派太極掌門人丁劍鳴的兒子丁曉,他的祖父就是挾三絕技──太極掌、太極劍、金錢鏢──威震江湖的太極丁。丁劍鳴的武功,雖尚不及乃父的已到爐火純青之境,但在江湖之上,也已經是罕逢對手了。

  丁曉這時才十九歲,可是由於家學淵源,武功已很不錯,尤以金錢鏢的連環打法,更得乃父功夫十之八九。

  丁曉武功雖佳,卻少朋友,保定武家的孩子,都不大和他往來。他的父親雖然開宗立派,收徒很多,但他父親的收徒和他祖父以及一般武師的收徒,卻又有很大不同。他祖父當年也收有一個徒弟,就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群相推重的柳劍吟。他祖父收徒是想要徒弟繼承衣缽的,即一般武師的收徒也是認真傳授的。他父親卻因為是獨自開創一派,收徒頗濫,開班教技,天資好的有毅力的則所得較多,差一些的那就只不過學了幾個把式罷了。到了後來,丁劍鳴為了怕麻煩,索性就叫為首的幾個徒弟代為傳技,他的門人雖越來越多,有真功夫的卻越來越少。丁曉自幼就在家內跟父親學技,他是和那些「師兄弟」們隔絕開來學武的。那些「師兄弟」是大夥習武,他卻是他父親「個別教授」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保定武家的孩子既少往來,和「師兄弟」也很隔閡。

  這一天,他在家中很是無聊,父親又已到外面所設的武館指點門徒技藝,他看看碧空萬里無雲,正是打獵的好天氣。他就帶劍攜鏢,牽一隻獵犬,到郊外去獨自打獵。

  他剛走進保定郊外的叢林,猛聽得幾聲虎吼,震得滿林枝葉,簌簌作響,頓然間群獸逃遁,百鳥爭飛,獵犬不前。他也吃了一驚,急拔劍在手,循聲踩跡,待鬥一鬥這百獸之王。

  他循聲踩跡,初時還聽得連連虎吼,漸漸就靜寂起來。再過一會兒,忽又聽得人聲嘈雜,遠處傳來了金鐵交鳴,兵器碰磕之聲。

  他頗覺奇怪,急先收劍回鞘(江湖道上,若兩方相鬥,第三者拔出兵器行前,就是表示要幫任何一方,捲入漩渦的)。隱身在茅草叢中,探頭外望。只見一個紅衣少女,分梳兩條蝴蝶結小辮,柳葉長眉,鵝蛋臉兒,十分嫵媚,但卻使得一手極好的梅花劍法。一個少女,竟獨戰一群魁梧大漢。使到緊處,只見白光如練,裹住紅妝。直看得丁曉目眩神搖,嘖嘖稱異。

  但再看下去,丁曉卻不由得替那紅衣少女著急起來了。「好漢敵不過人多」,那少女竟似漸漸落在下風了。這時那使峨眉刺的華家武師,正自使到「青龍擺尾」一招,右刺倏翻,斜掛少女的面門。那少女一退左步,一提右腳,避招進招,用出一手「倒掛金鈴」,劍尖輕點敵人脈門,那人見紅衣少女來勢迅疾,急旋身退步,倒竄出五六步去。紅衣少女方待前追,左右兩側,一對護手鉤,一對金背刀,又已分兩翼掩到。紅衣少女來不及收回龍紋劍,急使個「乳燕穿雲」,飛身一聳,竟從一眾武師頭頂上穿將過去。那群武師,驟不及防,給一個少女從頭頂飛越,不禁齊齊發怒,急急跟蹤,發聲喊直逼過來,那少女立足未穩,背後一柄金刀,已旋風掃落葉般地往雙足削到。

  那少女給一眾武師追得無法,勃然大怒,身子疾得像陀螺般直擰過來,手中劍刷的四下一掃,「迎風掃塵」,嗡嗡連聲,蕩開了幾般兵器。她銀牙一咬,怒從心裡起,殺氣上眉梢,劍招倏變,便待使出梅花劍中的殺手,掃蕩這群傢伙。

  但未待她施出殺手,斜刺裡已殺出一人,那人正是丁曉。他見紅衣少女,處境甚「危」。他竟忘乎所以,忍不住要伸手來解困扶危,他人未到,鏢先發。一出手便是連環三鏢,一枚奔向那使峨眉刺的,一枚奔那金刀郝七,一鏢奔那使單刀的。使峨眉刺的和金刀郝七都是老江湖了,功夫也自著實不錯。一聽暗器嘶風之聲,來自身後,一個斜身閃躲,一個翻刀碰磕,都沒有給打著,只有那使單刀的武功差,經驗不足,正給丁曉的金鏢命中脈門,「噹啷」一聲,二尺八寸的利刃,掉在地上。

  丁曉三鏢發出,一劍飛前,大聲喝道:「強徒休得欺侮婦女!」一眾武師和那紅衣少女都愕然回顧,說時遲,那時快,丁曉已旋風似的追了上來。索家大護院氣得連連大喝:「什麼人?別多管閒事,枉送性命!」但他話未完,人已到,丁曉身隨劍走,運太極行功,一掠數丈,青光一縷,已如驚雷閃電般的直刺過來!

  華家新來的兩個武師不知丁曉厲害,一對峨眉刺,一雙護手鉤,便待攔、截、扯、奪丁曉的兵器。哪知名家身手,畢竟不凡,太極丁傳下的太極奇門十三劍,劍劍精絕,丁曉雖欠火候,卻是真傳,一連幾劍,蕩開峨眉刺,穿過護手鉤,劍劍直指要害。華家兩個大武師,給他追得手忙腳亂,欲進不得,欲退不能。這時節,那少女見丁曉突如其來,不覺緩了劍招,玉目偷窺,見丁曉劍法好得出奇,正自詫異,猛聽得索家大護院又高聲喝道:「你,你,你莫非是丁公子?」

  丁曉霍地長身,將劍一掄,倏的先蕩開了面前的兩般兵器,然後側目睨視,傲然應道:「是,是又怎麼樣?」但當他目光接觸到那人時,聲調頓時由高昂而趨於平和了。這人的面貌好熟,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

  丁曉正在猜疑,忽聽得那人哈哈笑道:「呵,果然是丁公子!大水沖倒龍王廟了!」「喂!」他發聲招呼同伴:「停手,停手,都是自家人!」

  敵意一消,幾方驚詫,華家兩個大武師,按鉤握刺,怔怔地望著丁曉。心想:怎麼這樣斯文的公子哥兒,會有這麼好的功?又怎的會是我們「一路」?丁曉則始而猜疑,繼而恍悟,他想起來了,這人曾來拜見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曾給他介紹過,據父親說,這人就是什麼索家的大護院,江湖上號稱金刀郝七。因為丁曉不喜和這些人往來,所以見過一面,也便忘懷,不想這次卻在這裡碰到他,又不知他們為什麼要欺負一個少女?

  那紅衣少女卻神色大變,她初見丁曉前來,驀然伸手,太極劍法,劍劍精奇,正自欽佩;忽聽得他們在「戰場」上拉起朋友來了,不由得退兩步,按劍而視,口角噙著冷笑。

  看官,你道丁曉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俠義自期,怎的會交上保定的豪門,偽善的巨霸?原來在十五六年前,丁劍鳴夜追兩個偽裝採花的蒙面客,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鬥,結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頭子用大內的解毒藥救了他的性命,從此索家便常和他往來。丁劍鳴本來也是不喜歡結交權貴的,可是他迷惑于索善余(索老頭子)偽善的面貌,以為他是「善良長者」,也就不疑有他。他雖然還是不大願到索家,但索家的人來時,他也坦然把他們當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為他和索家的關係,使得他和師兄柳劍吟鬧得不歡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弄越生分。(丁劍鳴和索家的「恩」仇關係,事詳拙著《龍虎鬥京華》。)

  這些事情,丁曉也約略知道,因此他現在弄得很尷尬,他們明明是欺負少女,然而他們卻又是父親的「朋友」,這該怎麼辦呢?他正在遲疑,已又聽得那夥人連聲「誤會」,連聲「抱歉」。索家大護院一面對丁曉道:「俺們不知這位姑娘乃是貴友,冒犯,冒犯!」一面對那紅衣女說:「事出誤會,姑娘別怪。俺們只是見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來試招領教。」

  那紅衣少女並不因他們前倨後恭而高興,她的面色越發難看了,她滿臉都是鄙夷之色。忽地睨目而視,按劍冷笑,望也不望丁曉道:「誰和這廝是朋友?要你們看他的面?誰又希罕這條大蟲,要和你們歪纏。姑娘只是想教訓教訓你們!」說完她忽地插劍歸鞘,在冷笑聲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直如飛燕掠波,霎的投入草莽之中去了。丁曉愕然驚顧,驀地向索家的護院,略打招呼,也急插劍歸鞘,追蹤覓跡。

  丁曉是既感尷尬,又覺氣惱。尷尬的是:那群傢伙硬栽紅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紅衣少女卻立即否認,而且滿臉鄙夷之色,好像自己配不上和她做朋友似的;氣惱的是:自己冒險犯難,夾鏢仗劍,總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連「多謝」也沒一聲,卻這般對待。

  因此丁曉顧不得索家護院的歪纏,因他根本不把這些人放在眼內,也就顧不得什麼禮貌不禮貌,把那些硬拉朋友關係的人扔在後頭,自追紅衣少女去了。

  丁曉展開太極行功,疾如流星過渡,弩箭穿空,只見野草山茅,卷起了一層層波浪,倏張即合,恰似平靜的湖面,給石子蕩起漣漪。

  不須多時,丁曉已追近紅衣少女身後丈許,紅衣少女也好像發覺身後有人,腳步又忽的加緊起來。丁曉邊追邊喊道:「姑娘,請停一停步!」

  那紅衣少女不理不睬,兀是前奔。丁曉又連喊道:「姑娘,你總得聽俺解釋解釋!」

  紅衣少女還是不理,還是前奔。丁曉氣惱異常,憤然說道:「姑娘,縱許咱們不是朋友,但也總不是仇人呀!好壞我也曾給姑娘效過一點勞呀,姑娘縱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應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的這樣不近人情?」

  紅衣少女聽了丁曉這番話,驀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應道:「我就是這樣不近人情!你待怎樣?誰要你效什麼勞?難道我就不能打發那群豬狗?」說到這裡,聲音一頓,突的揚聲喝道:「你還不趕快向來路滾回去,我和你非親非故,不耐煩你的歪纏!」

  丁曉方一遲疑,未停腳步,那少女已驀地右手一張,三粒鐵蓮子如流星打到。丁曉急待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鐵蓮子,已從他面門兩側和頭頂飛過。看來那少女不是存心打他,而是「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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