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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煙雲吹散尚留痕


  (此文為《筆花六照》繁體版再版後記。)

  《筆花六照》再版,趁這機會,我把近年寫的十一篇文字收入集中。增補的比例,約為初版的八分之一。真的是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了。年輕時候,或者我會等待貯足稿件,再出《筆花》二集、三集;如今我已年過八旬,限於自然規律,創作力日益衰退是意料中事,這本有所增補的《筆花》,很可能就是經我過目的最後的一個版本了。「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能不感慨系之?

  老年人喜歡懷舊,我也並不例外。我這一生,和香港《大公報》的關係最深,《胡政之·贊善裏·金庸》一篇,就是寫《大公報》在香港復刊的軼事的。胡政之是舊《大公報》三巨頭其他兩巨頭是吳鼎昌和張季鸞。之一,一九四八年南來香港,籌劃香港《大公報》的復刊。在香港的日子,他住在堅道贊善里八號四樓,和他一起住在那裏的有蔡錦榮、金庸等人。當時的職位,蔡錦榮是翻譯主任,金庸是翻譯。二戰後,胡政之曾經以中國代表團成員的身份,在《聯合國憲章》上簽字。其後,香港《大公報》的復刊,可說是他「在最後的日子,完成了最後的輝煌」。

  在《大公報》的故人中,陳凡曾經是我的「頂頭上司」,他也曾經在《大公報》寫過一篇武俠小說,篇名《風虎雲龍傳》,筆名百劍堂主。一九五六年時他以《大公報》副總編輯的身份分管副刊,金庸和我則是副刊編輯。在他倡議之下,我們三人合寫一個名為「三劍樓隨筆」的專欄。《亦狂亦俠能哭能歌》記下了我和他的一段「詩緣」。我覺得在他的詩、文和小說中,詩最好,尤其是在「文革」期間寫的一些舊體詩。錢鍾書曾為他的詩集題句云:「筆端風虎雲龍氣,空外霜鐘月笛音。」據我所知,陳凡生前自編的《壯歲集》,即將由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陳凡一九八三年選輯舊作名《壯歲集》,一九九〇年得友人何耀光資助,「為之付梓,以公之於同好」,列入何氏「至樂樓叢書」,屬於非賣品。二〇〇四年,其家人交給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發行。,除了錢(鍾書)序之外,還有饒(宗頤)序。錢饒二公,乃是當今之世「超級」的文史大師。有關陳凡的詩就無須我來多說了。

  相形之下,我的另一位老上司蔡錦榮似乎比較「平凡」,但他的「特別」處,就正是在平凡之中顯出不平凡。在《榮辱關懷見性情》這一篇,我寫了老蔡的晚年。我覺得他在澳洲以種菜為業終其一生,正是以另一種方式來表現「老大公人」的情操。

  編入「師友憶往」這一輯的,還有《緣結千里肝膽相照》一篇。說的是一位在新加坡有「文壇老園丁」之稱、「編文織藝不知倦」的友人謝克。在我的筆墨生涯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作品(包括武俠和文史)都是在港新兩地幾乎同步發表的。在相關的副刊編輯中,我和謝克交往的時間最長,文學的理念也較為接近。我曾借用納蘭容若贈顧梁汾的詞句:「有酒唯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轉贈他,這份友情維持至今。他在二〇〇〇年,獲新加坡文藝協會推選為「亞細安文學獎」得主。煙雲吹散尚留痕

  在香港的文藝界朋友,有一位和我相識半個世紀、相知甚深的朋友,他就是被稱為香港「鄉村派作家」的舒巷城。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一九五二年),他用的筆名是秦西寧,舒巷城則未「出世」。

  舒巷城是以新詩人的面貌出現的,在六十年代中期,以中英合璧的抒情詩,成為香港詩壇一顆耀目的新星。很少人知道他會寫舊體詩,我也是和他相識多年之後,方始知道他不但會寫,而且寫得很好,數量亦不少。他是用「尤加多」這個筆名,在香港《商報》發表的。熟悉舒巷城的人,怎想得到在一九八八年四月一日「出世」(開始刊出)的那個尤加多就是他。

  一九九九年四月,舒巷城不幸去世。我寫了一篇《無拘界處覓詩魂》,專談他的舊體詩,「無拘界」是他在《商報》寫的那個專欄名。由於在尤加多「出世」之前,我也曾寫過一篇題為《鏗然一瓣蓮花去——談舒巷城的詩》,收入《筆花》初輯,這一篇《無拘界處覓詩魂》,我就把它編入「詩話書話」這輯,以比較全面的評介,作為對故人的悼念。

  《早期的新派武俠小說》這篇,也是屬於懷舊的。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主辦一個「講武論俠會」,請我參加,講這個題目。武俠小說我早已放下,本來不敢接招。但主其事的鄺健行教授說:「不必緊張,你只當作是講故事好了,講自己的故事。說不定從你的故事中,也可以提供一點資料,給研究武俠小說的專家學者參考。」有這幾句話壯膽,我才敢自比「白頭宮女」,來說「開元舊事」。

  往事並不如煙,要說是說不完的,能說多少就多少吧。這正是:舊夢依稀記不真,煙雲吹散尚留痕。是為記。

  二〇〇四年六月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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