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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是否淫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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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被攻擊得最多的一條罪是「荒淫」。駱賓王的《討武氏檄》一開頭就這麼說的: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待,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峨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暈翟,陷吾君於聚麀。」 列舉出武氏的淫行有二:一是「洎乎晚節,穢亂春宮」;一是「陷吾君於聚麀」。「晚節」,此處是指晚年。「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是指責她在做了皇帝之後,穢亂宮廷的罪行;「陷吾君子聚扈」,則是在指責她在未做皇帝前,「狐媚偏能惑主」,顛倒倫常的「淫罪」。 依時間先後為序,我們先談她的「陷吾君於聚麀」。 「麀」是母鹿,宋晶如注釋「聚麀」云:「禽獸不知父子夫婦倫,故有父子共一牝之事也。」武則天入宮之初是做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地位不高的妃妾),後來又做了李世民兒子唐高宗李治的皇后,「陷吾君於聚麀」說的就是這件史實。 李治娶了父親的小老婆,責任本來不該由武則天負,但身為李唐臣子的駱賓王,當然是不便指責皇帝如同禽獸的,只好歸咎於他是受了武則天的「陷害」了。 先後嫁給父子二人,是否「禽獸之行」,這是屬於道德範疇的問題。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觀念。本文不想討論。 但這種事情,出現在唐代,尤其是初唐,卻不是偶然的事,有其種族及文化的因素。 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裏一開首就引《朱子語類》——六「歷代類」三云: 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 陳氏論述此條云:「朱子之語頗為簡略,其意未能詳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實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 「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為獨孤氏,太宗之母為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不待闡述。」 唐室既然是雜有胡族血胤,則它受胡族的風俗文化影響,那就不足為怪了。 「胡俗」是怎樣的呢,以大家都知道的王昭君為例。王昭君在西漢元帝時被選入宮,漢元帝竟甯元年(公元前三三年),匈奴呼韓邪單于入朝求「和親」,她以入宮數載,不得見帝,自請嫁匈奴。入匈奴後,被稱為「甯胡閼氏」。呼韓邪死,其前妻閼氏子立,成帝又命昭君從胡俗,複為後單子的「閼氏」。 同樣是嫁給父子兩代,而且王昭君還以呼韓邪正室(閼氏)的地位,又嫁給他的兒子做正室的。 「胡俗」如此,深受「胡俗」影響的李唐王室,出現了武則天「陷吾君故聚麀」這樣的事,那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雖然在漢族的士大夫看來,還是被人認為不知羞恥,不可饒恕的「淫行」,但這只是風俗不同,觀念不同的緣故。 再談到她的「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她晚年的「淫行」,是比「陷吾君於聚麀」受到更多非議的。 「穢亂春宮」,看來也似乎是「事實」。駱賓王的檄文是那麼說,許多文家也那麼寫。在稗官野史中,更有難以勝數的、離奇怪誕的關於她荒淫的「繪影繪聲」的傳說。 稗官野史的傳說不必管它了,現在我只選出兩件見於正史的記載來說。 一件是說她寵愛一名叫薛懷義的和尚。薛原名馮小寶,是個市並無賴,武則天喜歡他,要她的女婿——太平公主的駙馬薛紹認他做季父,改姓名為懷義,時常召他入宮行樂,後來封他為白馬寺主,大建佛寺,大塑佛像,登時使這個市井無賴成為顯赫一時的僧侶大地主。 另一件是說她寵愛一對同胞兄弟張易之、張昌宗。這兩兄弟相貌很漂亮,又懂音樂,武則天要他們進宮「侍奉」,各自封官賜爵,哥哥是「奉宸令」,弟弟是「秘書監」,事實上只是天天陪她飲酒作樂。 由於二張的得寵,許多美男子都想自薦入宮。因此引起了一個大臣朱敬則的勸諫。 朱敬則的諫疏公開說:「陛下內寵,已有薛懷義、張易之、昌宗,固應足矣。臣聞尚舍奉禦柳謨自言子良賓潔白美鬚眉;左監門衛長史侯祥雲陽道壯偉,過於薛懷義。無禮無儀,溢於朝聽。巨愚職在諫淨,不敢不奏!」 這樣褻瀆的奏表,見於史冊,也是從所未有的。據說武則天讀了這個奏疏,說道:「非卿直言,朕不知此。」不但不責怪這個瀆犯她的臣子,反而賜彩百段。 然則武則天晚年的「穢亂春宮」是事實了? 我們對此頗有懷疑,懷疑史書過甚其辭。因為高宗死時她六十一歲,史書記載薛懷義受寵時她六十九歲,朱敬則諫美少年入宮時她已經是七十八歲了。七八十歲的老太婆能否作出「淫穢」之事,似乎應屬生理學範圍。通常來說,可能性不大的。 然則那個諫疏為什麼公然奏上,毫無隱諱,且見於史冊?陳寅恪解釋說,武則天既然做了皇帝,做皇帝就得有做皇帝的排場制度,男皇帝可以有三宮六院,三千宮女,她為什麼不可以有幾個男人侍奉?在武則天的立場來說,也許她正是要男人進宮侍奉,來表現她做女主的威嚴呢。 據正史記載,有個故事。禦史中丞宋璟性剛直,力爭要殺二張,武則天不得已令張昌宗到肅政臺受審。宋璟正在審問,宮中出特敕赦免,宋璟發怒道:「恨不一來就打碎這小子的腦袋!」她聽說,叫張昌宗到宋璟處謝罪,宋璟拒不見。她知道宋璟剛直,二張進讒言她都不聽。從這件事情看來,她對待「男寵」還是「有分寸」的,不許他們仗勢弄權亂朝綱。看來也只是把男寵當作「倡優之畜」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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