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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羅庚傳奇(1)


  何日重生此霸才

  一百四十一年前(一八三九年),清代大詩人龔自珍路過元和(今江蘇吳縣),寫了一首詩,懷念當地一位以博學著稱的學者顧千里,中有句云:「湖山曠劫三吳地,何日重生此霸才?」顧千里最長於「目錄學」,但史稱他「讀書過目萬卷,經史訓詁,天文算學莫不貫通」。當然,這「霸才」二字,只是指在學術方面的才能而言。

  龔自珍此問,當日誰都不敢作答,但現在有答案了。「喜見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①人材降在金壇,金壇位於江蘇南部,也算得是包括在廣義的「三吳地」之內的。這個人材就是華羅庚。

  ①原句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在美國出版的《華羅庚傳》(作者Stephen Salatt )就稱華羅庚為「多方面名列世界前茅的數學家」,他的《堆壘素數論》,他的《數論導引》,他的《典型域上的調和分析》,以及他和萬哲先合著的《典型群》等等數學著作,無一不引起國際數學家的震動。他在學問上的成就,比之顧千里已是不知要超過多少倍!豈只「名滿三吳」,而是名副其實的「譽滿天下」了。

  平凡方顯不平凡

  但我不知華羅庚看了本文題目,會不會皺起眉頭?

  儘管他名滿天下,他是自居于平凡人的。而「傳奇」是不是多少有點把他當作「奇人」看待?

  我在英國伯明翰和他初次會面,他就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們不是怪物!」這句話他是有感而發的,有感于一些寫科學家的文章,往往把科學家寫成「不近人情」的「怪物」,好象科學家的某些「怪癖」是與生俱來,沒有這些「怪癖」,就不成其為科學家似的。其實科學家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並非頭上塗上光圈的「不可理解」的「神人」或「怪物」!而平常人也並非就全無「怪癖」。

  但我還是要說,他是既「平凡」又不平凡的!

  他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父親是個小小雜貨店的店主。你知道他的名字的由來嗎?他父親四十那年生下他,生下來就用兩個籮筐一扣,據說可以「生根」,容易養活。「籮」字去了「竹」是「羅」,「庚」「根」同音。貧窮人家的父母,最擔心的兒女長不大,華羅庚的名字,就正含著父親對他的祝願啊!

  他的學歷,不過是初中畢業,另外加上在職業學校讀過一年半。(未畢業即因交不起學費,而被逼退學。)而且他在二十歲那年,還因一場傷寒病而變成瘸子!

  一個初中畢業生,又是一個瘸子,如果他稍微少一點毅力,那就必將是庸庸碌碌過這一生了。

  但他憑著這點「可憐」的學歷,通過自學,變成了大數學家,這還能說是「平凡」麼?

  可堪孤館閉春寒

  還要補充一點的是,他出生地的金壇是個小鎮,能夠提供給他自學的條件,也是很「可憐」的!

  他是一九一零年出生的,在他的少年時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已經把人們的視野擴展到新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歐洲的數學正進入攻堅克難的階段,哈代與拉伊特的數論導引已經在數學的領域獲得新的突破。而華羅庚在開始自學的時候,能夠得到的只不過是一本代數、一本幾何和一本只有五十頁的微積分。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這是古代一位詞人的慨歎。比起科學先進的西方,金壇這個小鎮,那是落後得太遠了。兩年前有一位記者訪問華羅庚,得知他自學的背景之後,在文章中寫下這樣一句:「其狀況(指金壇的落後狀況)和現代科學相距遙遠,恍若隔世!」(見理由的《高山與平原》一文。)上引的兩句詞,雖然寫的不是「做學問」的處境,但我想,也可用在華羅庚身上吧?「孤館」倘若比作與現代科學隔絕的小鎮,假如自己不求「突破」,那恐怕是只有在鳴聲淒切的杜鵑聲裏,平淡過這一生(斜陽暮)的。

  但華羅庚是不甘於只聽「杜鵑淒切」的,他要做翱翔在暴風雨的海燕。「可堪」是反問語,華羅庚已經用他的自學回答了。他在許多人眼中,是「充滿傳奇性」的人物,但恐怕很少人懂得,他的「傳奇」也是他自己的努力爭取得來!

  數學曾經不合格

  也是龔自珍的詩:「廉鍔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詩中說的「廉鍔」是刀劍的鋒棱,引伸為寶刀寶劍。寶劍如此,人材亦然。華羅庚無疑是數學天才,但他的「天才」也是經過磨練,「鋒芒」始顯的。

  你大概想不到,這大數學家也曾在數學這一科考試不合格吧?這是他讀初中一年級時候的事。我曾問他是不是因為他曾觸犯那位老師,老師故意不給他合格,他說:「不是,我小時候是很貪玩的,常常逃學去看社戲。試卷又寫得潦草,怪不得老師的。」

  經過這次教訓,從初中二年級開始,他就知道用功了。一用功鋒芒立顯,數學老師每逢考試的時候,就把他拉過一邊,悄聲對他說道:「今天的題目太容易,你上街玩去吧。」

  看出胡適的邏輯錯誤

  另一件他在初中念書時大顯「鋒芒」的事,是他看出胡適的邏輯錯誤。

  初二那年,他的一位國文老師,是胡適的崇拜者,要求學生讀胡適的作品,並寫讀後心得,分配給他讀的,是胡適的《嘗試集》。

  華羅庚只看了胡適在《嘗試集》前面的「序詩」,就掩卷不看了。那序詩是:「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言未必是,我今為之轉一語,自古成功在嘗試。」

  他的「讀後心得」說:這首詩中的兩個「嘗試」,概念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個「嘗試」是「只試一次」的「嘗試」,第二個「嘗試」則是經過無數次的「嘗試」。胡適對「嘗試」的觀念尚且混淆,他的《嘗試集》還值得我讀嗎?

  當時他只是一個十三歲多一點的孩子,就看得出胡適的邏輯錯誤,這也可以見得他是有縝密的「科學頭腦」了。

  在學術上有成就的人,大都是敢於獨立思考的人,倘若只知盲從前人的見解,那就只能說是「思想的懶漢」了。「思想的懶漢」,進步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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