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九三


  蕭青峰道:「她說你是個溫柔賢慧的好女子。現在我又知道,你還是個最善於體貼丈夫的妻子。可惜我是個笨驢,要是我二十年前已知道你的情意,我就不會跑到西藏去捱那十年之苦了。」話中充滿蜜意柔情,他是真實的感到妻子比謝雲真好得多,世上有她那樣諒解丈夫體貼丈夫的可真難得。吳絳仙微笑道:「我可真想見謝雲真一面。」蕭青峰道:「她和鐵拐仙現在不知是否還在西藏,怎能見她?」說話之間偶然一瞥,忽見遠處野花叢中,隱約露出一個少婦的面孔。

  那少婦轉了個身,原來她還抱著一個嬰孩,大約是野花的枝葉拂著了嬰孩酣睡的面孔,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剎那間蕭青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吳絳仙道:「咦,她是誰?」「謝雲真」三字險險就要從蕭青峰口中叫出,忽聽得有人叫道:「小妖婦,你居然還有膽量上峨嵋山?」「哈,你當我們認不得了你嗎?再過二十年,你死了變灰我們還記得你!」「我們倒要見識見識奪命仙子究竟是怎樣追人的魂,奪人的命?」聲勢洶洶,剎那之間,便來了四名黑衣道士,每人手上,都拿著一柄閃閃發光的長劍,在離開謝雲真十餘丈遠的地方,分站在東南西北四個角落,將她圍住。

  蕭青峰暗暗歎了口氣,人世間的冤仇,有時真是結得莫名其妙,看這光景,分明是這幾個道士還記著二十年前謝雲真刺傷了雷震子的那一場仇恨,其實那時的雷震子驕妄自大,設下陷阱,暗算傷人等等事情,他的同門兄弟又有幾人知道?蕭青峰本想出去勸解,但轉念一想,自己也是當日闖下禍事的人,若然露面,表明身份,只恐又要捲入漩渦,且光看看謝雲真如何應付,再作打算,於是將新婚的妻子一拉,躲在一棵大樹後面。

  若依謝雲真二十年前的脾氣,那容得這班道士喝罵,只怕早已拔劍動手,如今經過了二十多年來的飄蕩江湖,火氣收斂了不少,只見她拍了拍背上的嬰兒,淡淡說道:「冒大俠借峨嵋山開山結緣,各家各派,來者不拒,我本來就是峨嵋派的人,怎麼反而來不得了?」站在東角的道士冷笑道:「冒大俠是我們武當派的長輩,你傷了我們的大師兄雷震子,弄得他而今不知下落,你還有臉皮聽冒大俠的講座嗎?」

  西角的道士也冷笑道:「雷震子也遭了你的辣手,你還屑於學我們武當派的這點微末功夫嗎?」蕭青峰聽了,暗暗歎息,想武當一派,在明代中葉曾盛極一時,其後由盛而衰,後來到清代康熙年間,桂仲明得了達摩劍法,武當派方始聲威重振,如今桂仲明的兒子冒川生,冒川生是跟母親冒浣蓮的姓,雖然是一代武學大師,足以繼承乃父,但不理瑣事,武當的掌門,武功雖好,為人庸碌,門下師兄弟輩都不怕他,以致又像百餘年前一樣,雖是名聞天下的正宗大派,卻是有實學者少,驕妄者多了。

  謝雲真聽他們提起雷震子,微微一笑,說道:「雷震子雖然受了點傷,卻是得益不少。」那四個道士轟然大怒,喝道:「小妖婦辣手傷人,還說風涼話兒!」謝雲真本想把雷震子在冰峰上的事情說出,見他們如此,故意不說。卻仰天歎道:「可惜呀!可惜!」那四個道士同聲叫道:「可惜什麼?」

  只見謝雲真拍拍背後上的嬰孩,道:「小寶寶,不要慌,不要怕,這幾個牛鼻子野道士算不了什麼。」那孩子也真奇怪,剛才穿過花叢,被花枝拂了一下,哭出聲來,如今見那四個道士亮出光芒閃閃的長劍,反而覺得好玩,兩隻小手從褪褓裏伸出來,抓呀抓的,還發出嘻嘻的笑聲呢。謝雲真續道:「可惜冒老前輩本是一代宗師,武林中人人欽仰,推為領袖,而你們卻只把他當做武當派的長老,這豈不反而貶損了他的威望?呀,我真為他可惜,武當派出了你們這幾個不成器的蠢物!」

  那幾個道士乃是武當山本宗弟子,技業得自冒川生的二弟石川生親授,石川生十幾年前已經逝世,這幾個道士在武當山本宗中,算得是輩份頗高的有地位的道士了。這時被謝雲真一罵,均是怒從心起,西角的道士一抖長劍,冷冷說道:「謝雲真把你的孩子放下,咱們得領教領教你的奪命劍法!」謝雲真若無其事地又淡淡說道:「你們武當派明日便有血光之災,你們不知戒懼,反而要與我為難,這豈不是可笑呵可笑!」蕭青峰在樹後聽了此言,吃了一驚,怎麼謝雲真也聽到了風聲,而且說得如此確切,敢情是她另有所知?

  那幾個道士素來驕妄,以為本派無人敢犯,聽了此言,非但不加感激,反而更為動怒,東角的道士陡的喝道:「敢情就是你勾結外派奸邪,前來搗鬼?放下這小孩子,領道爺一劍!」那孩子正在嘻嘻的笑,突然聞這喝聲,嚇了一下,又哇的哭了出來。謝雲真道:「我本不欲與你等一般見識,而今你這牛鼻子野道嚇了我的孩子,我可饒你不得!」那道士正待說道,「那就快放下孩子進招!」話未出口,忽見青光一閃、謝雲真拔劍快極,霎眼之間,劍鋒已抵到了他的咽喉。

  那道士慌忙招架,謝雲真的劍法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狠辣非常,但聽得噹的一聲,那道士手中的長劍已斷了一截,劍光一繞,道士頭上的三義髻已經被削去一股,慌忙一個倒躍,避她追擊,狼狽非常。謝雲真背上的嬰孩子瞧著好玩,又再破涕為笑。他剛一歲多些,含糊叫道:「嘻嘻,媽媽!嘻嘻,媽媽!」牙音還未清楚,但卻聽得出是讚賞他媽媽的意思。蕭青峰聽到,也幾乎忍不住笑,心道:「這小芽兒到底是鐵拐仙和謝雲真的孩子。」

  那三個道士又驚又怒,這時再也不理會謝雲真抱著孩子了,一齊大喝,各抖長劍,便要合圍。那站在東角的道士,驚魂稍定,抓起斷劍,叫道:「咱們在這妖婦身上留下兩處記號,動手時小心一些,不要傷了孩子!」四個道士展開了合圍的四象劍陣,緩緩而進,首尾聯防,看看就要發難!

  這四象劍陣乃武當派鎮山陣法之一,封閉得異常嚴密,除非將其中一二人殺傷,否則陣勢越縮越緊,被圍者絕難走出。只見謝雲真口角掛著冷笑,長劍一振,嗡嗡作聲,看來也似就要施展殺手。蕭青峰暗叫「不妙」,正想走出,忽見山坡上一條人影疾衝而下,口中發出嘻嘻的怪笑,倏忽之間,就到了下面,那四個道士「呵呀」一聲,忽地散開,同聲叫道:「大師兄!」

  蕭青峰從大樹後面探頭窺視,見來的果然是雷震子,上衣一片鮮紅,像是剛剛和人廝殺過後一般。只見他一跳一跳的直上直下,大聲喝道:「玄武、玄涵,你們幹什麼?嘻嘻!還不趕快住手!嘻嘻,」「謝大姐,是你呀,嘻嘻!」前一句本來是喝罵那四個道士的,一股威嚴神氣,但其中雜著莫名其妙的怪笑,反而顯得極是滑稽,更加上他到了平地,仍是一跳一跳的縮頭縮膊好像忍不住刺癢一般,越發顯得神情詭異。

  武當派門規素嚴,雷震子是武當第二代大弟子,除了長老和掌門之外,就要數他最尊,那四個道士被他一罵,都不敢笑,謝雲真卻忍不住笑,道:「雷震子,你是怎麼啦?」雷震子道:「你為什麼要和他們動手,嘻嘻!咳,有什麼不是也得看我的薄面嘛,嘻嘻!」又是怪笑又是咳,謝雲真先是好笑,漸覺情形不對,說道:「他們說我迫得你不知下落,一定要和我過招,哈,好在你也來了,否則我號稱奪命仙子,這條小命卻先要給你們武當門下奪去。」

  那四個道士紛紛叫道:「她二十年前欺負你,現在又欺負我們,大師兄,今回萬不能叫她跑了。」「她還說明日我們武當派便有血光之災呢,哼,大師兄,你說怎能容她如此胡說亂道?」雷震子忽地一躍數丈,叫道:「一點不錯,明日便有血光之災!嘻嘻,你們簡直是丟了武當派的面子,嘻嘻!」躍起落下,說話之間,竟然在四個師弟面上挨次打了一巴掌。雷震子性烈如火,這一巴掌還打得確實不輕。四個道士被他打得天昏地轉,忽聽得雷震子怪笑一聲,一跤跌倒,口中發出嘶嘶之聲,似笑非笑,手足搐動,摸起來一片冰冷。

  四個道士都嚇得慌了,探他鼻息,還有呼吸,撫他脈膊,亦是正常,只是怪笑不已,聲嘶力竭,不能說話,四個道士大為詫異,謝雲真冷冷說道:「你們解開他的衣服看看,九成是給人在穴道要害之處做了手腳啦!」謝雲真背過面去,那四個道士解了他上衣一看,不看猶已,一看之下都同聲怪叫起來,如遇鬼魅。謝雲真忍不著好奇,不再避忌,回轉頭來,在月光之下,只見雷震子的背上有一個鮮紅手印,另外三處地方,瘀黑一片,成了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那三處地方,一處是麻穴,一處是刺癢穴,一處是笑腰穴。

  四道士面面相覷,呆了一陣,忽地同聲尖叫,心中實是驚駭已極。須知雷震子乃是武當第二輩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同門師兄弟對他無不懾服,如今卻見他受敵人暗算,而且所受的傷如此詫異,想起謝雲真和雷震子剛才所說的話,均是不寒而慄,只怕明日真有血光之災。

  謝雲真武功雖較他們高明得多,見了這鮮紅的掌印,和那三處瘀黑的穴道,也自心驚,想來想去,想不出江湖之上,究竟何家何派,有如此邪惡的毒手?那幾個道士手忙腳亂地試給雷震子推血過宮,解穴活脈,雷震子越發嘶嘶怪叫,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謝雲真道:「你們別亂試了,若是你們能夠救治,他還不會自己解麼?」四道士自己無法可施,被謝雲真一說,以為是謝雲真故意嘲笑他們,又羞又怒,竟然不約而同地遷怒於謝雲真,罵道:「我們不行,且看看你的高明手段。」

  謝雲真心中有氣,忽聽得一人笑道:「她號稱奪命仙子,並不是救命仙子呵!」四道士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白衣少年悄無聲地站在他們背後,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謝雲真一見,認得這白衣少年正是在冰峰之上,與冰川天女兩度比劍的唐經天,心中大喜,微笑說道:「救命的神仙來啦,你們這四個牛鼻子野道士還不趕快求他!」四道士見唐經天如此年輕,哪裏肯信,聽謝雲真意存譏笑,正欲發作,唐經天微笑道:「且待我試一試,看是行不行?謝女俠,你還有兩個老朋友在那邊等著你呢!」謝雲真早就察覺了蕭青峰夫婦躲在樹後,這時討厭那四個道士,正好乘機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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