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七八


  那婦人笑了一笑,往下說道:「先是那藥商看出這是蛇毒,送了你兩丸專解蛇毒的藥丸,那藥商原來是專賣北京最著名的眾家藥材的,他感謝我們打退強盜,不惜以最珍貴的靈藥相贈,但也只是能暫時阻遏毒氣不至發作,我們雇了一乘竹轎,將你抬回家中,替你推摩擠血,都沒有用。我忽然想起,你既是這柄游龍劍的主人,囊中一定有天山的靈藥碧靈丹,我用雪水將靈丹開了,一半內服,一半外敷,呀,那瘋丐的暗器,奇毒真是世間罕有,以天山雪蓮這樣善解各種無名腫毒的靈藥,也得花七天工夫!」

  唐經天神智清醒,想起那晚之事,又聽她現在的說話,不由得問道:「你認得我爹爹嗎?」那婦人微微一笑,臉上忽然泛起一層紅暈,就像那晚她初見唐經天之時,一模一樣,輕掠雲鬢,低聲說道:「何止認得,我們是青梅竹馬之交呢!你爹沒有和你提過鐵掌神彈楊仲英的名字嗎?我就是鐵掌神彈的女兒。」

  唐經天叫道:「呵,原來你就是楊柳青,嗯,楊伯母。我媽常說起你。」那婦人柳眉一揚,道:「你媽好?」唐經天道:「好。我媽說二十多年前,他們都曾受過你父親的大恩,我爹曾在你爹門下習技五年,說來你該是我的師叔。」那婦人想起二十餘年前的情事,笑道:「你爹爹好?」唐經天道:「好。我爹在天山之時還供奉有楊師祖的靈位呢!」那婦人這才真正開顏一笑,道:「我們本來是要到天山探望你的父母的,想不到在這兒遇見了你。這也真是緣法。」

  原來這婦人名喚楊柳青,曾經是過唐曉瀾的未婚妻,後來解除了婚約,才改嫁五行拳名家鄒錫九的。女子最難忘初戀情人,楊柳青生了女兒,心中還不時會憶起往事,與唐曉瀾多年不見,難免懸念。鄒錫九也知道妻子情意,深知她與自己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對唐曉瀾的憶念絕非舊日之情,而且他也想見唐曉瀾一面,因此陪著妻子遠來。他們本來是在山東楊仲英的舊家居住,三年之前,為了一樁事情,才搬到四川來的。

  唐經天中毒太深,醒後數天,才能扶壁試行,看來非療養一月半月,難以恢復。因此只好在鄒家住下來。鄒家三父女對他愛護備至,尤其是楊柳青,簡直將他當成親生兒子一般,百般呵護。楊柳青的女兒鄒絳霞天真活潑,有如依人小鳥,時常請唐經天指教武功精義,唐經天初初傷癒,她就扶他在庭院裏散步,唐經天心無邪念,也並不以為意。

  過了十天,唐經天除了體力尚差之外,毒氣已經去盡,人亦漸漸復原,這一晚和鄒絳霞在屋外散步,屋外花影扶疏,月光如水,這時已是春盡夏來,茉莉花開得正香,晚風吹來,中人欲醉。

  鄒絳霞笑語盈盈,不知怎的提起天山,鄒絳霞問道:「天山之上好不好玩?」唐經天道:「住慣了不覺怎樣,若沒有到過的人,樣樣都會覺得新奇,那裏終年積雪,冰河交錯,從山頂望下,就像千百道銀色的長龍一樣。」鄒絳霞問道:「呵,那豈不成了神話中仙女所居的琉璃世界了?」唐經天道:「我還見過冰宮呢!」驟然想起冰川天女,不覺黯然。鄒絳霞道:「在天山上嗎?」唐經天道:「不,不在天山。」鄒絳霞忽然發現唐經天似是有點鬱鬱不歡,忙問道:「提起天山,你定想家了?待你傷好之後,我們都陪你去。」唐經天道:「不,我還要到川西一趟。」鄒絳霞道:「在天山上,寂不寂寞?」

  唐經天道:「我們有幾家人家,時常來往,也不算寂寞。我姨媽也在天山,她最歡喜頑皮的女孩子。」鄒絳霞道:「嗯,我聽媽媽說過,她說你媽姐妹倆非常相像,好玩得很。」唐經天笑道:「她們本是一對孿生姐妹,有時候連我也分辨不出來。」鄒絳霞笑道:「你的表兄弟像你麼?」唐經天道:「不像。」忽地笑道:「我的表妹倒有點像你。」鄒絳霞道:「你的表妹美麼?」唐經天道:「很美,像你一樣。」鄒絳霞道:「你說謊,她一定美得多!」忽地笑道:「我媽說你神情舉止,都像你父親少時一樣,那麼你也一定是個多情種子了?」

  此話突如其來,唐經天一怔道:「什麼?」鄒絳霞道,「你爹以前在我外祖家曾寫過一首詞,那張詞箋,我媽還收著,我瞧著好玩,帶在身邊,想請你解給我聽,我不大懂,但讀起來也覺得寫詞的人,一定多情得很。」鄒絳霞女孩兒家,口沒遮攔,唐經天聽她談論自己的父親,卻有點不好意思,但心中好奇,便道:「你帶在身邊麼?拿來給我瞧瞧。」

  那張詞箋已有點殘破了,但每一個字都還完整,填的詞牌是《百字令》,詞道:

  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
  劍匣詩囊長作伴,踏破晚風朝露。
  長嘯穿雲,高歌散霧,孤雁來還去!
  盟鷗社燕,雪泥鴻爪無據!

  雲山夢影模糊,乳燕尋巢,又懼重簾阻;
  露白蓖蒼腸斷句,卻情何人傳語?
  蕉桐獨抱,霓裳細譜,望斷天涯路!
  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遇。

  這首詞本來是唐曉瀾當年思憶呂四娘而寫的,楊柳青一知半解,卻誤會成是為她寫的,保留至今。鄒絳霞道:「你媽媽真好福氣,你爹爹把她當成仙女呢!你媽那時候為什麼將他冷淡?」她把詞中的「素娥青女」當成是唐經天現在的母親,唐經天卻是心中奇怪。

  唐經天反覆吟哦,細味詞中之意,乃是懷念遠人,而又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幽怨,唐經天心道:「那時父親正住在楊家,這首詞自然不是寫給楊柳青的了。」他也不知此詞來歷,只道是父親當年寫給母親的詞箋,暗自笑道:「我只見爹爹和媽媽相敬如賓,原來當年也曾鬧過一場彆扭。」鄒絳霞微微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來你也是個多情種子的了,可惜你的小表妹不在身邊呵!」

  這首詞纏綿悱惻,如怨如慕,唐經天反覆吟哦,想起冰川天女,不覺癡了。見鄒絳霞笑語盈盈,一副無邪的天真少女神態,心中暗自笑道:「你哪裏知道,我的小表妹不過像如今之你,當年你母親一樣,而我也和我父親一樣,心中懷念的實是另有其人。」

  鄒絳霞見唐經天忽而沉思,忽而微笑,既似意惱,又似神傷,只道是自己說錯了話,撩起他的情緒,心中暗暗後悔。忽聽得唐經天輕輕咳了一聲,茉莉花下,她的母親走了出來,鄒絳霞嗔道:「媽,你為什麼偷聽我們說話?」楊柳青笑道:「你們說了什麼話來了?連媽也聽不得。」她倆母女有如姐妹,說慣笑話:唐經天卻是有點尷尬,問道:「伯母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出來?」楊柳青看了他們一眼,道:「是呵,是很晚了。」

  唐經天面上一紅,只聽得楊柳青緩緩說道:「經天,你現在尚未恢復,霞兒你陪唐哥哥玩,可不要離開家門太遠。」鄒絳霞見母親這回說話,不似取笑,問道:「這是為何?」楊柳青道:「經天,你還記得那瘋丐嗎?」鄒絳霞打了個寒戰,搶著說道:「這醜八怪,死麻瘋,燒變了灰我也記得。」唐經天笑道:「其實他也不算醜怪,不是有意的嚇人的時候,看來倒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話說出後,心中忽然一動,暗暗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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