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七五


  只見兩個女子先入門來。後面跟著一個男子;那兩個女子一老一少,相貌相似,似乎是兩母女,少女的頭上插著一朵野花。春風滿面,一進門便嚷著:「哈,這麼多人,可真熱鬧!」那中年婦人穿著一件繡有白牡丹花的淺紅衣裳,畫著兩道長長的眉毛,伸出指頭在嘴邊噓了一聲,道:「說話小聲點兒,別吵醒了客人!」是教訓女兒的說話,但神情語氣,卻沒有母親的威嚴。唐經天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姨媽(馮琳)是女中怪物,這婦人看來也和她差不多。」

  這兩母女腰間都掛著一張彈弓,嘻嘻哈哈的像一對不知世故的姐妹,眉宇之間卻穩隱著一股迫人的英氣,跟在她們背後的那個男子,年約五旬,身材魁偉,虎背熊腰,出步沉穩,雖沒見他身上帶有兵器,顯然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

  藥行的人本來就沒有睡,這三人一來,個個都偷偷用眼睛瞟她們,尤其是那兩個中年鏢師,自那兩母女一跨入門,眼睛便不離左右。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驀然斥道:「要就大大方方地看個飽,鬼鬼祟祟地偷偷張我幹什麼?」

  兩個鏢師臊得滿面通紅,一瞪眼睛,就想發作,後面那身材魁偉的老者一步跨上前來,雙拳一拱,說道:「小女嬌縱慣了,請各位恕她年幼無知,休與她一般見識。」將女兒推上一步,道:「霞兒,還不給伯叔們賠禮麼?」那兩個鏢師正自嘀咕:「什麼路道——」見那男子賠話,又叫女兒賠禮,難以發作,反覺不好意思,那少女忽道:「喂,你們說什麼?爹,你聽,他們罵我!」那身材魁偉的老者面色一沉:「野丫頭,一出門就到處惹人笑話。」那者鏢師咳了一聲,急忙站起,道:「孩兒家說笑,老兄不必當真,我這兩個夥計粗粗魯魯,不知禮數,這位姑娘,你也莫怪。」

  鏢行夥計和那少女都沉著面孔,走過一邊,中年婦人道:「老爺子,別喳叨啦,不是說人家要睡覺嗎?」她平素寵慣女兒,見鏢行夥計和她女兒「吵架」,也不問誰是誰非,心中不大高興,這一句話明裏是說她的老伴,暗中誰也聽得出來,她是惱了鏢行的人。老鏢師心內嘀咕,心道:「江湖道上,最忌和尚、道士、書生、婦人之輩,這兩個雌兒,背著一張彈弓,又不像賣解的娘兒,今晚可得小心防備。」

  這對母女離開鏢行的人,想找尋一處合適的地方,展開臥具,唐經天倚著牆壁,還未臥下,一抬頭,忽見那中年婦人目露異光,一步一步向他緩緩行來,走到離他數步之地,忽然站住,直上直下的打量他,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手撚裙帶,好像一個嬌羞的少女,突然之間,碰到了多年不見的情郎,那身材魁偉的老者走來道:「青妹,咱們到那邊牆角去吧。」忽然雙眼發光,也呆呆地望著唐經天。唐經天奇怪之極,心道:「這兩天怎麼老是碰著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老者呆了一呆,似是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尷尬一笑,拱手說道:「小哥,你貴姓?」唐經天道,「小姓唐。」那中年婦人失聲說道:「嗯,你姓唐?」藥行的夥計不知是誰「噓」了一聲,那老者道:「說話小聲點兒。」那中年婦人壓低聲音問道:「唐相公,你是從哪兒來的,要上哪兒去?」那少女噗嗤一笑,道:「媽,你怎麼這樣盤問人家?」

  唐經天稍稍遲疑,終於答道:「我從西藏來,準備到川西去找個朋友。」那中年婦人道:「嗯,從西藏來的?看你的樣兒,練過好多年的武功吧?」眼光落在她的游龍劍上,唐經天將這柄劍枕在身下,只露出半截劍柄。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道:「媽,你真是老糊塗啦!你不見人家帶著劍嗎?還用問的?」唐經天道:「單人獨行,帶把劍不過壯壯膽子吧了,我哪懂什麼武功?」

  那老者微微一笑,似是讚他謙虛,又似嘲他說謊。那中年婦人忽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也是姓唐的,不知是否你的本家?」唐經天道:「誰?」那中年婦人道:「這個人叫做唐曉瀾!」

  唐經天心頭一震,須知他父母當年大鬧清宮,殺了雍正,雖然事隔多年,到底還是朝廷的欽犯。唐經天在陌生人的面前,如何敢洩露出來?那婦人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含著焦急與期待的神情,看來實無絲毫惡意,唐經天定一定神,微微笑道:「唐大俠的名字我是聽說過的,但他乃一派宗師,我仰慕非常,卻是無緣拜見。」那中年婦人好生失望,那少女笑道:「媽,你時常和我們提起唐伯伯,想這位唐伯伯高處天山,尋常人豈能見到?你碰到從回疆西藏來的人便問,也不怕人笑話麼?」裝出她父親平日說話的神氣,那婦人給她的女兒逗得笑起來,斥道:「小丫頭,你倒教訓我起來了?」

  唐經天怕她囉嗦盤問,打了一個呵欠,那老者道:「霞兒,青妹,這位小哥明天還要趕路,咱們也該安歇啦。」在離唐經天數尺之地展開臥具,倚著牆壁,半坐半臥、閉目假寢。

  兩日之間,連逢許多怪異之事,唐經天哪睡得著,心中仔細琢磨,猜不透這父女三人的來歷。偷眼斜窺,只見那兩個中年鏢師,手中提著兵刃,守著火堆,也時不時的偷窺她們,那老鏢師則呼呼地打鼾,唐經天一聽,就知他是假裝熟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藥行的夥計熬不著疲倦,鼾聲大作,都睡著了。那老鏢師忽地張開眼睛,低聲說道,「小心!」隨即提起一支煙桿,那煙鍋有茶杯口般大小,黑黝黝的,顯是鐵鑄的煙桿,那老鏢師裝了一袋旱煙,呼呼的吸起來。忽聽得「轟隆」一聲,兩扇板門給人一腳踢開,湧進十幾個人,走在前頭的是個四十左右、身材高大的漢子,提著一張彈弓,哈哈笑道:「好極,好極,肥羊都趕到屋裏來了,咱們可不用費力啦!」

  那兩個中年鏢師霍地跳起,便欲上前迎敵,那老鏢師一邁步,攔在他們前面,將旱煙管徐徐一揮,左手撫著煙管,團團一揖,朗聲說道:「朋友們請了。在下是北京振威鏢局的郭台基,在鏢行上混口飯吃,請恕在下眼拙耳背,不知寨主在此開山立櫃,未投拜帖,失禮之極。俺郭某在這廂陪罪了。」

  盜魁後面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咱們才不理這套虛禮繁文。咱們可只知道肥羊到口,就得隨手擒來,沽之哉!當家的,你說可是?」那盜魁打量了郭台基一眼,笑道:「小三子休要油嘴滑舌。俺瞧這位郭鏢頭也是一尊人物,江湖上哪裏不交朋友,就這麼辦吧,這批藥材,可巧正合山寨之用,咱們就不客氣要留下啦,鏢行的夥計可以走開,應得的鏢銀咱們也都不要。好,郭鏢頭,你瞧這樣可夠朋友了吧?」那藥商嚇得抖抖索索,瞧著郭鏢頭,生怕他與強盜妥協。

  郭台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多承寨主手下留情,本該聽寨主的吩咐,只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僱主就是咱們鏢行的衣食父母,咱們若是只圖自己,棄了衣食父母,以後這鏢行的生意也不用做啦,鏢行上下數十人都得餓死,寨主。俺老朽還得請你體諒下情。」

  那盜魁冷冷一笑,道:「郭鏢頭果然夠義氣,但俺兄弟們若不做買賣,難道郭鏢頭叫我們喝西北風不成?」那兩個中年鏢師道:「他們既然不賣面子,師父,咱們還與他多說做甚?嘿,說不得只有兵刃上定輸贏了!」那盜魁哈哈大笑,道:「還是這兩位少鏢頭乾脆!」驀地彈弓一拽,那兩個中年鏢師舉刀相格,忽聽得「啪」的一聲,那彈丸忽地裂開,挾著一溜火光,登時燃燒了衣服,那兩個中年鏢師就地一滾,皮肉焦痛,躍起來時、只見老鏢師已與盜魁鬥在一起。

  那老鏢師年紀雖老,身手可是矯捷之極,盜魁還來不及拽弓,他的旱煙袋已迎頭磕下,盜魁讚了一個「好」字,將鐵胎弓一拉,用弓來割老鏢師的手腕、這一招使得甚是怪異、那老鏢師一個轉身,煙桿反手上送,倏地當成小花槍使用,跟著一個一進步連環,煙袋一敲,變成了鐵錘的手法。再一轉,卻又當成了判官筆,點打那盜魁肋下的軟麻穴。

  那盜魁舉起鐵弓,左迎右擋,也是接連用了三種手法,解開了老鏢師三種不同的招數,哈哈笑道:「振威鏢局的鏢頭果然名不虛傳,但碰到俺飛火彈朱定,這威也恐怕不能揚啦!」手法一變,一張鐵弓盤旋飛舞,弓背掃擊。弓弦拉割,咄咄迫人。用鐵弓當作兵器,乃是在十八般兵器之外的獨特武技,那老鏢師可還沒有見過,饒他有數十年火候,也只是堪堪抵擋得住。

  那兩個中年鏢師在地下爬起,盜眾已蜂擁而上,藥行的夥計也群起迎敵,兩邊人數差不多,盜眾勝在通曉武藝。藥行則有兩個鏢師力戰,等於平添了十來個人,這混戰一時間難分上下。

  唐經天坐了起來,不願先露身份,且瞧那父女三人的動靜。只聽得那少女格格笑道:「媽,這強盜也會使彈弓呢!」那中年婦人道:「呸,天下之大,就只有你會使彈弓麼?」那少女道:「嘿,天下之大,就只有咱們楊家的彈弓打得最好,媽,我可記得你說過這話。」那中年婦人道:「你忙什麼?且讓他們吃點苦頭。」唐經天心中一動,想道:「楊家的彈弓?哪一個楊家的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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