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七四


  從青海越過巴顏喀拉山,便是四川西部,川西古稱荒僻的「野人」之地,唐經天走了數日,不見人煙,好在野果甚多,渴了摘果子食,餓了就打野羊烤吃,倒也不愁。這一日,踏進了川西的天險雀兒山,過了雀兒山,就是漢人的地區了。

  雀兒山天險端的名不虛傳,雖然沒有天山高峻,但四周高峰犬牙交錯,行以山脊之時,遙望四周群山,都好像披春雪衣俯伏在山腳底下,儼如一群或跪或臥的羊群,蔚成奇景。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嵯峨怪石,突出雪上,遠遠望去;又好似一排精工雕刻的屏風。

  走了兩天,山勢愈來愈險,這一日唐經天翻過了山脊。遠遠見到山背升起的裊裊炊煙。唐經天心中一喜,但隨即想起,群山重疊,雖似近在眼前的景物。也常常要跑大半天,要找到那山背人家,只怕還得兩天路程。唐經天放快腳步,忽見天色突然陰暗,原來已走到雀兒山最險窄之處,兩面山峰,緊相合抱,山石層層對立,最狹窄處,相去二三丈距離,曲曲折折,好似重門深鎖。走了一段,忽聽得前面有喘息之聲。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身倚危崖,氣喘吁吁。唐經天喝道:「你是誰?」那漢子呀呀的發出兩個模糊的聲音,唐經天再走前兩步,那漢子突然伸出兩隻手來,喘氣說道:「那位客官,可憐可憐我這小叫化吧!」

  唐經天張眼一望,驀然吃了一驚,這漢子伸出來的兩條手臂上面結滿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疙瘩,十指彎曲,滿面紅雲,面上下頰,左右也各有一個疙瘩,看來竟是個周身毒發的大麻瘋。唐經天雖無世俗之見,在這陰森可怕的山道驟然見著這麻瘋的怪相,也不由得倒退三步。那漢子張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呆望著唐經天,好像是餓了幾天的樣子,靜候他的佈施。

  唐經天一定心神,深覺奇怪,麻瘋患者南方最多,西北極少,在川西「野人」之地見到麻瘋,已是一奇,這雀兒山是人跡罕至之地,這麻瘋卻居然能來到此處,更是一奇。但隨即想道:「是了,他一定是逃避世人,涉過萬水千山逃到此處來的。」要知清代的醫學遠不如今日發達,麻瘋本來不會傳染,但當時的一般人卻深信麻瘋必會傳染,把麻瘋患者看成最最危險之人,發現有人患了麻瘋,就立刻要將那人燒死,將骨灰深深地埋在地下。由於西北麻瘋患者極少,識得此病的人不多。因此有些病人,不辭翻山涉水,希望能來到西北山區,苟延殘喘。這等於長途逃難,但逃難尚有人佈施,麻瘋卻是人見人怕,麻瘋患者不敢投村宿店,不是飢餓而死,便是力竭而死,能到西北逃生者百不得一。

  唐經天思念及此,不覺起了憐憫之情,想道:「他身罹惡疾,寧願逃入深山與鳥獸為鄰,這是何等可哀,又需要何等勇氣!」便從囊中取出一條烤熟的羊腿,擲過去道:「給你!前面野果極多,你可以自己採摘。」羊腿落在那人跟前,那人卻不俯腰去拾,他眼睛卻突然一閃,一雙晶亮的眸子,發出駭人的光芒。這剎那間,唐經天忽覺此人雖然形容醜怪,但卻是眉清目秀,不類常人。尤其在眼睛張開之時,那眼光如同閃電,竟似練武之人一樣。那麻瘋患者雙眼一張便闔,又變得憔悴無神,慢慢彎腰去拾那條羊腿。唐經天道:「喂,你叫什麼名字?是練過武的麼?」那麻瘋坐在地上,捧著羊腿大嚼,竟似聽而不聞。

  唐經天心道:「嗯,他是餓得慌了。」又暗笑道:「我問他這些幹嘛?就算他是武學中人,我也不能與他作伴。何況,我又急著趕路。」只見那麻瘋患者一下子就嚼了半條羊腿,倏地又張開了眼睛,狠狠地盯了唐經天一眼,那眼光似是憤怒,又似憎惡,比適才更是駭人。在如此陰沉的山谷之中,一個大麻瘋露出如此的眼光,唐經天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提起腳步,展開身形,在他身邊疾掠而過。

  走不到十步光景,剛到山坳之處,忽聽得轟的一聲,一塊磨盤般大小的巨石,突然從上面掉下來,山道狹窄,轉身亦難,唐經天奮起神力,雙臂一托,將那大石一擲,只聽得轟轟之聲,震耳欲聾,那塊巨石帶動山泥,墮下深谷,唐經天回頭一瞧,只見那麻瘋提著一根拐杖。頂著上面的一塊大石,唐經天喝道:「你幹什麼!」話猶未了,又是轟隆一聲巨響,那塊巨石凌空飛墮,聲勢比剛才還猛。唐經天站穩腳步,大喝一聲,雙臂一托,又將那塊巨石擲下深谷、泥土飛濺,枝葉飛舞,霎時之間,竟自張不開眼睛,待到張開眼睛之時,那麻瘋已不見了。

  唐經天大憤,喝道:「素不相識,你為何加害於我?」「你為何加害於我?加害於我,於我——」群峰迴響,久久不絕。那麻瘋患者已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唐經天自下山以來,亦曾經歷過不少驚心動魄的怪事,但從無一次有今日之怪異!這大麻瘋竟然是個具有絕頂武功的異人,此事已是不可思議!更令唐經天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對這個麻瘋有恩無仇,實不明他何故如此陰險伏擊,難道真是泯滅了人性不成。

  走出山墩,天空豁然開朗,山路盤旋傾斜,這是雀兒山的裏面,形勢遠不及北面險陡,有山路即是已有人跡,唐經天舒了口氣,一直奔出十餘里地,再也不去想那莫名其妙令人憎厭的麻瘋。

  第二日傍晚,已下到半山,山坡上有間泥屋,屋邊一個草棚,屋中升起縷縷炊煙,晚風中還吹送來烤肉和米飯的香氣。唐經天看這泥屋的式樣,形如馬房,東西長達三丈,寬亦丈餘,知道這是山戶人家,特地闢來招呼過路的旅客,以及準備上山採藥或打獵的人們投宿的,換言之,即是簡陋的山中客店。唐經天這幾天來只是吃烤羊肉和山果,極想一嘗白米飯和蔬菜的滋味,也想能夠安適的睡一覺,便到那泥屋敲門求宿。

  屋主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山民,相貌樸實,見唐經天求宿,笑道:「我這兒好幾個月沒有人來,一來便是一大堆,客官,你今晚不愁寂寞了。裏面有南方來的藥商,有十幾個人呢!」唐經天交了一錠銀子,叫他做飯,進入屋中,只見裏面堆有十幾挑藥挑,兩個中年鏢師偷偷的拿眼睛瞟著自己。忽地聽得當中那個老年鏢師咳了一聲,兩個中年鏢師低下了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除了三個鏢師之外,還有七八個精壯的漢子,橫七豎八地臥在地上,拿扁挑當作枕頭,想是藥行的夥計。屋中一個五十左右滿面油光的商人,傍著那老年鏢師,也偷偷地拿眼睛瞟唐經天,眼光落到他的劍穗之上,劍穗兩邊擺動,他的眼光也似乎晃來晃去,露出驚懼的神情。

  唐經天微微一笑,拱手說道:「諸位是到青海去嗎?」那老鏢師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藥商「嗯」了一聲,並不答話。唐經天道:「兄弟是到川西去的,今晚幸會,大家有伴了。荒山野嶺,人多膽壯,可以好好的睡一覺。」那兩個中年鏢師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那老年鏢師道:「兄台單身獨行,膽氣過人,佩服佩服!老朽吃這口鏢行飯,全靠外面朋友的幫忙,不怕兄台見笑,若只是我一個人,我也不敢翻過這雀兒山。」說道,用眼睛瞟唐經天。

  唐經天暗暗好笑,心道:「這老兒定是將我當作獨腳大盜了。」拱手說道:「老師父太客氣了,還未請教大名。」那老鏢師道:「敝姓郭,賤字台基,轉請兄台高姓大名。」唐經天也說了。那老鏢師似乎不願和唐經天多說話,交代了江湖套語之後,唐經天問一句他答半句,敷敷衍衍,絕不多言。

  唐經天知道江湖禁忌,亦知道他們暗中對自己戒懼,便也不再多問,心中卻自想道:「郭台基,這個名字可沒聽過。」西藏青海新疆等地,有幾種貴重的藥物,如犀牛黃、房香、熊膽之類,但對普通藥物,卻極缺乏,故此每年都有一二幫財雄勢厚的大藥商,運各種藥物到西藏,交換當地的特產回去,每做一次生意,少說也有十萬兩銀子以上的交易,替這等藥商保鏢的人,非有驚人的本領,可不敢迢迢萬里,跋涉長途,走這不毛之地。

  吃過晚飯,藥行的人在屋子當中燃起一大把枯枝,圍著火堆睡覺,那三個鏢師,輪流守夜,唐經天自在一個角落展開隨身攜帶的輕便臥具睡了。

  剛瞌上眼睛,忽聽得外面有腳步之聲,那兩個中年鏢師一躍而起,道:「來了,來了!」老年鏢師「噓」的一聲,道:「鬧什麼,給我躺下。」那屋子的兩扇板門,照著山中客店的規矩,為了方便客人的投宿,終夜都是虛掩著的,那腳步聲來得快極,一下子就到了門前,門未推開,就聽得嘻嘻哈哈的笑聲,唐經天和那三個鏢師都怔了一怔,笑聲清脆非常,來的竟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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