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三五


  陳天宇氣往上衝,心道:怎麼這些冰宮侍女,個個都不近人情。當下傲然說道:「我本來就想走了,只是見你們尚未回來,恐有壞人私人,這才留到今日。」有一個侍女道:「如此說來。你倒是有功之人了。」陳天宇道:「不敢,不過我的師父卻是因為要保護此宮,以至在此喪生。我去了之後,他的墳墓,願你們能夠保全。」說著不覺潸然淚下。月仙道:「呵,鐵拐仙死了嗎?怎麼死的?」

  陳天宇約略說了一遍,月仙也自心中後悔,可是她處處模仿她的主人,說了的話,不願更改,而且宮中都是少女,只有陳天宇是個男人,她也不敢擅自作主,將他留下,當下說道:「好,我替你修建鐵拐仙的墳墓便是,你好生去吧。要我派人送你下山嗎?」說話已客氣許多,陳天宇餘怒未消,傲然說道:「不要!」月仙又道:「公主曾經回來過嗎?」

  陳天宇道:「沒有!」月仙怔了一怔,淒然說道:「我們的公主,曾下過命令,不准我們私自下山,不論她在與不在,這命令我們都不敢違背,你下山之後,若我們的公主還在人間,就拜託你代為查訪。」陳天宇想起冰川天女的音容,雖然不近人情,卻甚是得人憶念,她的高傲,乃是與生俱來,出於自然,與剛才那幾個傲慢的侍女,絕對不可相提並論。陳天宇想起冰川天女,不覺心中一軟,道:「聽明白了,遵命就是。」在眾侍女的注視下,仍然背起原來的行李,提起師父遺留的鐵拐,頭也不回,走出冰宮。背後依稀聽得歎息之聲,陳天宇想道:「冰宮侍女之中,原來也有好的。」心中稍覺寬慰。

  陳天宇滿懷悵惘,茫然走出冰宮,想起冰川天險,自己本領尚低,怎能飛渡?可是剛才的說話又說得太滿,不好意思再回去請她們送下,不覺大是躊躇。

  陳天宇上山之時,尚是初夏,如今過了三個多月,下山之時,已是金風送爽的仲秋,山頂雪片輕飄,半山紅葉如霞,地震之後,塵沙未淨,那縱橫交錯,匝著山腰,像銀蛇一般的冰川,也蒙上一層淡黃,經過陽光折射,淡黃之中又透著淺藍,別是一番景致,陳天宇惆惆悵悵,信步所之,忽見前面黑煙彌空,火焰沖天,原來那冰峰倒塌之後,露出了噴火口,餘火未熄,熔岩如漿,旁邊的地形已陷下成湖,陳天宇目瞪口呆,心道:「古人滄海桑田的說話,果真有其事。」不禁暗歎造物之奇,想起冰川天女與白衣少年,那日就正是在冰峰之下比劍,看來可是凶多吉少了,又想起採藥的師娘與觀戰的芝娜,更是不安。心道:「但願上天保佑,若她們尚在人間,我就是踏遍海角天涯,也要尋訪她們的下落。」

  可是怎能飛渡冰河天險?陳天宇大感躊躇,只好茫然地向山下直走,走了一陣,只覺地形變換,不似從前,那通向天湖的冰河,本來就在冰宮下面不遠,陳天宇記得冰河之邊,還有一叢叢的楊柳,臨河的那棵大柳樹繫有小舟,可是而今連那條冰河也不見了。再走了半個時辰,忽感眼睛一亮,只見下面竟是一片茫茫白水,浮冰閃閃發光,一望無盡,恍如天連水,水連天,這不是天湖是什麼?原來大地震之後,山嶽變形,那條通向天湖的冰川已被倒塌的冰峰填平了,變成了一條筆直的斜坡,從此冰宮到下面的通道,已被打開,不必再用小舟在冰川涉險了。陳天宇又驚又喜,笑道:「怪不得那兩個尼泊爾武士和俄馬登也能上到冰宮。」

  天湖仍然如舊,湖邊綠草如茵,雜花生樹,湖水仍是一樣清瑩,原來天湖面積太大,又有許多支流,化為流泉山瀑,通向山下,地震之後的塵沙,早已沉澱,或者沖下去了,陳天宇在湖邊歇了一會,將皮袋盛滿湖水,戀戀悵悵,徘徊久之,看日頭過午,這才離開。

  走了三日,已到山下,陳天宇心道:「冰川天女生死未卜,只能盼機緣湊巧,可碰著她。如今還是先到拉薩去吧。」拉薩是西藏的首府,滿清駐藏大臣福康安就駐在那兒,陳天宇的父親陳定基在那日宣慰使的衙門被毀之後,立即離開薩迦,到拉薩去向福康安請示,此事陳天宇已從書僮江南的口中知道,故此決定先到拉薩去會父親。

  下山之後,又走了七八天,到了從日喀則到拉薩的中途一個大鎮,名叫扎倫,西藏地僻人稀,有數百人家,聚集成市,已算城鎮,扎倫雖是大鎮,也只有一間旅店,陳天宇投宿之後,吃過晚飯,因連日奔波,正想休息,忽聞得鄰房有人呻吟,間隔的板壁也因病人的掙扎而震動,陳天宇頗感奇怪,就喚了店小二來問。

  店小二道:「隔房住的是兩位軍官,臥病在床,已三日了。」陳天宇道:「客途生病,最是可憐,這鎮上沒有醫生嗎?」店小二道:「有是有一兩個,但都不知道這是什麼病,醫生把了把脈,藥方也不敢開。」陳天宇奇道:「那是什麼怪病?」

  店小二悄悄說道:「說來可真奇怪,那日這兩位軍官投宿,在外面飲酒,你知我們這間客店是兼做酒食買賣,方便這往來客商的。有一個少女,好像是從外國來的,鼻子高翹,眼珠淡碧,也進來歇息,那兩位官爺不合向她調笑了幾句。那女子不動怒,卻冷笑道:『你們歡喜在這裏玩樂,那就在這裏躺幾天吧。』也不知她使的是什麼邪法,忽聽得波的一聲,在那兩個軍官的面前,忽然散出一片寒光,我們遠遠的站在外面,也打了幾個冷戰。那女子說了這後,立刻拋下一錠銀子,匆匆走了。她走了之後,那兩位官爺直嚷發冷,蓋幾床棉被,都沒有用。這幾日一直迷迷糊糊,有時發燒,有時發冷,你說這可不是怪事麼?」

  陳天宇聽了,又驚又喜,心道:「聽他說來,這女子放的暗器,似是冰魄神彈。莫非就是冰川天女?」道:「我稍懂醫道,待我進去看看。」

  店小二將陳天宇帶到鄰房,道:「兩位官爺,有位官人前來看你。」那兩個軍官正在發燒之後,神智稍見清醒,睜開眼睛,忽然「咦」了一聲,道:「你是誰?」陳天宇定睛一看,認得這兩人就是那次在日喀則旅店中所遇,護送假金本巴瓶的那兩個軍官。陳天宇道:「家父是薩迦宗宣慰使陳定基,在下名叫陳天宇,在日喀則我們似乎會過。」那一晚,陳天宇的師父曾和他們動手,陳天宇卻未曾露面,那兩個軍官聽他說了姓名來歷,道:「哦,原來是陳公子。」叫店小二走開,問道:「陳兄此來何事?」

  說話之際,那兩個軍官的病又發作了,冷得牙關打戰,陳天宇看了不忍,道:「這個病小弟還懂得醫治。」取出兩顆碧綠色的藥丸,送進那兩個軍官口中,叫他們嚥下,過了一陣,那兩個軍官,只覺有一股熱氣直透丹田,他們的內功也有相當火候,運氣輔助,將那股陽和之氣運行四肢,越來越覺舒服,陳天宇道:「再過一天,待餘寒之氣去淨,兩位大人就可行動如常了。」

  這兩個軍官,一叫毛彥,一叫倫博,是福康安帳下的高手,本來以他們的武功,若然早有提防,運氣護身,那日雖中了冰魄神彈,還不至於病得如此嚴重,偏偏那日他們在暴飲之後,肆無忌憚,又料不到那女子身懷絕技,以至被寒氣侵入骨髓,再運真氣相抗,已經無效,這時一服下陳天宇的藥丸,立見舒服許多,不由得大為驚異,又記起在日喀則之夜,和他們動手的人中,有一個老頭子就是與陳天宇同行的,不禁又吃了一驚,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天宇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個名叫毛彥的軍官道:「你真是陳公子?」陳天宇道:「你若不信,待我們到了拉薩之後,同往福大帥的衙門尋我父親便是。」倫博道:「你怎的會有解那個妖女邪法的藥丸?」陳天宇第一次離開冰宮之時,那時冰宮侍女還未回來,陳天宇見冰宮中的丹藥甚多,每一樣隨手抓了一把,放入包裏,其中抵禦奇寒之氣的陽和丸,陳天宇認得,恰好派了用場。這時見這軍官查根問底,正不知從哪裏說起,毛彥更是起疑,喝道:「你是那妖女派來的嗎?」

  言還未了,忽聽得窗外有女子的聲音笑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如今給你送解藥來了,你還罵我,你是不是想再病幾天?」那兩個軍官病情雖已減輕,氣力尚未恢復,一聽到那日那個女子的聲音,嚇得噤聲不敢再說。只聽得那女子又道:「是你偷了我宮中的靈藥嗎?快出來見我!」聲音語氣,有點似冰川天女,陳天宇正在激動之中,分辨得不很清楚,急忙一躍而出,只見那女子已上了屋頂。陳天宇急忙回房攜了隨身包裹,丟下房錢,躍出去追,那女子跑得很快,幸而陳天宇的輕功大有進境、一出城門,立即追上,那女子回眸一笑,道:「你的武功大有進境了。是我們公主指點你的嗎?她是不是已回宮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原來是冰川天女的貼身侍女幽萍,她自小隨著冰川天女,文學武功,在眾侍女之中,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地震之日的早晨,便是她奉冰川天女之命,陪鐵拐仙的妻子謝雲真去採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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