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郎紅浣 > 莫愁兒女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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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幾個月來千里霸囚間關跋涉,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她就沒流過一點滴眼淚,這會兒讓人家幾句誠摯的話打動了心,不禁悲從中來,泫然欲泣。 她顫抖著站起來了。 喜王趕緊擺手說:「你就坐著啦?」 姑娘倒咽一泡淚水說:「你……別客氣……」 喜王道:「我勸你還是早些兒喝下解藥……」 姑娘咬一下嘴唇說:「不,我先要知道你的意思,我可以把實話告訴你,你是不是能相信?是不是願意送我回家?假使你懼憚大阿哥,或且有所顧忌,或且成心與他同流合污,我又何必要用你的解藥救治呢?……我自遭難以來就沒作過一份僥倖思想,因為匪徒看管得緊,我是無計自戕……」 說到這兒,她掛下兩行眼淚,但也還是強制著講下去:「今天看你很尊貴,講話也很自重,我恍惚撥雲霧得見青天……我還不能講螻蟻貪生,但念堂上雙親倚閭望子,不由我不妄想生還……」 說到「妄想生還」,她使勁瞅了喜王一眼。 喜王驀地舉上案上一杯酒,沉下臉色說:「姑娘,你講我聽,大阿哥狼子野心,無君無父,我並不想高攀他,同時也不屑高攀他。你更不要懷疑我懼憚他,不忠不孝之人豈能生存於天地之間?……我對你絕無惡意,我很喜歡幫你一點小忙,不相信,請看……」 他把一杯酒潑在地下。 姑娘曉得這是靠得住的誓言,她喜得哭聲兒叫起來:「謝謝您啦……王爺!」 喜王看她活脫像個小孩子,他就也快樂得笑起來說:「那麼,我要你立刻喝下解藥好嗎?」 姑娘這邊點點頭。 喜王那邊伸手揭開蓋碗,回頭叫:「來,對上一滿碗溫酒.」 接著又瞟著姑娘笑:「你要是會喝呢!喝越多越好。」 姑娘不做聲,眼覷蓋碗裡斟上八分酒,這便去捧起來往口裡送。 雖則是平日好酒量,究竟這些日子受盡折磨,難免糟塌了身子,偏偏蒙古人喝的酒相當 猛烈,一口氣喝幹那大半碗、頃刻覺得頭暈目眩不能自勝。正待告辭,藥性酒力併發,不容她不頹然坐了下去,大家都出神望著她…… 就這時候,冷不防天上飛過一對鷂子,那些將領中恰有一位臂鷹赴會,那是一隻頂名貴的角雕,雕見鷂子焉能不管? 雕比鷹更雄鷙更猛悍,而且非常刁狡,所以刁本作雕。 雕的翅膀展開來約莫長七八尺,一隻嘴夠曲強大,兩隻腳覆著嚴密羽毛,它不但殘殺同類,比較弱一點的野獸,也是它侵害的物件,那些獐鹿狐兔專靠逃得快的動物,它盡有辦法攫之上天摔死它們。 然後跟下去用它銳利無比的嘴和爪,把它們開膛剖腸食其腑髒。 這種大鳥有時候還會吃人,你有機會路過沙漠,假使找不到水,假使連帶身邊水囊裡也倒不出涓滴,抬頭看天上來了幾隻大雕盤旋不去,你大概總會知道壽命差不多啦! 它並不一定要等你渴得不能動彈再進攻,就在你足不成步幾個踉蹌那一刹那,霍地降落一翅梢搠到你頭上,立刻可以把你搠得昏死過去。 此地所謂射雕手,三個字看為無上榮耀的頭銜。 射雕不是一件僥倖的事,必須有真才實學,第一雕飛得高飛得快,平常射手的腕力根本不可能命中。 第二雕身上羽毛堅韌,弓不勁、矢不鋒、膂力不足,射中它還是無濟於事。 第三它有很好的避箭本能,平空能夠用利爪攫走你的箭,一支乃至兩三支,這是它存心跟你開玩笑,否則乾脆一翅梢打斷箭杆,或則把箭煽個無影無蹤;射手們如果碰著這一個情況,那是很尷尬丟人的。 懂得厲害的誰也都不敢隨便控弦向雕,不單是怕人笑,人也還怕鳥笑人。 然而這種鳥的確可恨,奴役于人為人戕賊同類,這還不可恨? 今天喜王那位將爺的角雕,恐怕難逃一箭之厄,它名兒叫角雕,因為頭上長個肉筍兒,上面豎著一撮剛鬣,角倒未必有什麼實用,不過表現它長相更陰毒更兇暴罷了。 當時它兩翅膀握上碧空,鷂子望見它自然嚇壞了。 鷂子所以為鷂子就是會逃,幾個翻身翻進雲眼裡。 角雕不舍穿雲窮追,逃得快追得緊。 這時候,下面恰好來了一對老少英雄,一匹棗騮馱著一個輕裘緩帶少年人,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生得形如曉日照空,色若春花吐豔,英姿颯爽,寶氣干雲,他便叫做傅紀珠。 一匹雪花青焉耆馬安坐一位道爺,大冷天他也沒戴道冠,挽個髻兒飄拂著五綹美髯,芒鞋布襪青布道袍一身素淨。 他俗家名姓叫傅玉翎,綽號玉翎雕,盾徽畫個大白雕,神力老王妃傅燕容的私生子,當年揚威新疆,率五十員鐵騎,破維吾爾哈薩克兩族人馬五十萬眾于阿爾泰山、杭愛山兩山之間,斬敵酋何拜,救回神力老王爺,因此襲爵神力威侯,官拜九門提督。後來他掛冠封印潛行南下,娶有四位夫人。其中有一位神力老王爺的愛女叫寶珠郡主,郡主生紀珠的父親傅玉翎——傅小雕,所以紀珠自幼就在神力王府。 那年老王妃逝世,玉翎回去京都奔喪,出殯那一天趁熱鬧裡悄悄帶走了紀珠,他們祖孫一直逗留邊疆。 兩三年期間造就得紀珠才氣過人,勇武無敵。 玉翎四十年前在京都水定門外跟海容老人較量過武藝,勉強勝了老人,彼此敬服訂了忘年交。 那時候海容已是七十歲的人,玉翎還不過十八九歲。 老人看玉翎身無俗骨譽為仙品,極力諷誘他出家修行,因此玉翎終於棄功名絕富貴潛入阿爾泰山跟隨老人學藝。 這一次玉翎把紀珠領到邊疆,原想教他拜在老人門下,可是海容未能答應,他堅持玉翎武藝在他之上,他不敢好為人師。 那時候老人剛好送走了喜王,偏遇著紀珠氣質品學都比喜王略勝一籌,這又不由他不歡喜他憐惜他。 他們老少名份上不說師徒,其實情逾骨肉,紀珠就不曉得由老人身邊學得了多少寶貝學問。 海容年逾期頤,他已修到地行仙的地位,對於人世間的一切幻泡看得很冷淡,他希望多見幾個與道有緣人,偏偏他所愛的兩個少年人喜王和紀珠都是豪華氣象,富貴命根,這使他時常嘆息,微感不樂。 究竟世間高人不止目逆天行事,他不但不強留喜王或紀珠出家,反而教紀珠下山拜望喜王,說是一代俊傑應該多親近親近…… 這,也就是今天紀珠卒臨混塔木尤的理由。 他由科布多尋蹤而來,湊巧望見天上角雕追逐鷂子。 大爺生平好管不平,看不順眼弱肉強食上刻鞍畔扯出雕弓,伸手飛魚袋裡抽矢,但當他回頭看看他爺爺時,忽然又停止了手。 他猛然想起老人家綽號叫王翎雕,父親的小名兒又喚小雕。 玉翎曉得孫兒心裡事,他凝視著他說:「人是人鳥是鳥,你不要顧忌那麼多,我要你射下它……阿喜曠世奇手,神勇無敵,表面上待人和氣,骨子裡見視甚高,別靠著我為你介紹,先也莫提海容老神仙,務必拿出真實本領使他敬服,否則不容易交上他這個驕傲的朋友。謹記著事事處處留心,你的一支劍也許還可以勝他,步下鬥拳馬上比槍,恐怕你也只能和他扯個平直……一切看你自己的,我不便多管……」 老道爺講完話忽的一勒韁繩,磕馬上道,俄然煙雲四合人馬俱失。 紀珠趕緊跳下地,胡亂趴倒磕了一陣頭,站起來重上雕鞍,探弦引矢翹首向雕。 雖然明知這是家畜,或且恰就是喜王爺心愛爪牙,射下它免不了一場大麻煩,可能馬上被包圍攻擊。 然而他並不猶豫,扯滿弓覷個真切,「颼」的放出一箭。 這時候那角關剛攫取了雄鷂,意猶未足,妄想趕盡殺絕,奮力疾追那一隻翻上雲層的母鷂,冷不防斜刺裡箭來如流星,躲避不及,縮頸受戳,立刻蓬轉下墜,紀珠看了,不禁縱聲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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