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郎紅浣 > 古瑟哀弦 | 上頁 下頁


  霍地浣青伸出一個指頭,指住對面嚷道:「嫂嫂,你瞧那邊不是盛畹麼!」口裡嚷著,兩條腿立時加緊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南枝一閃雙眸,看著離開這邊十多步遠近,站著一個麗人,窄窄的腰兒,瘦削的雙肩,櫻唇半張,瓠犀微露,招手兒含笑迎著浣青。一對剪水的雙眸,卻只管打量著這邊,那飄逸的神情,和靄的風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看得石南枝一顆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楞住了。

  菊人走近來,輕抬皓腕,把南枝輕輕的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樣呆頭呆腦的像個什麼樣,難道真的靈魂兒飛上半天了?」南枝雙頰一紅,背過臉兒望著菊人靦覥的一笑。

  古農笑道:「不打緊,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過去看個仔細,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菊人剛走了兩步,聽了古農的話,扭轉頭狠狠地盯他一眼。

  古農倒呵呵大笑起來,菊人臉上微微出一絲紅暈,回眸看看南枝,又揚著頭往前面走了去。古農對南枝呶呶嘴,兩個人並著肩跟在菊人背後。

  菊人一見著華家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幾天,還不想回家麼?」華姑娘笑道:「你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當心著損了你的金蓮。」說看把頭藏在浣青背後吃吃地笑。

  菊人笑道:「誰都像你沒絡頭的野馬,整天价遊山玩水鬧得起勁,一時有了婆家,看你還能這樣享福。」邊說,邊過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南枝,接著道:「來,我替你介紹一個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喚做石南枝,是古農表弟……」說看,回頭又對南枝笑道:「這位華盛畹姑娘,是我們的鄰居。」

  南枝聽了,急忙向著華姑娘作了一揖。

  華姑娘滿臉飛紅的,含笑回了一禮,敏捷的眼波把南枝上下一掠,便低下頭對著浣青說道:「媽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著你們了。」說著,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南枝一眼,隱隱的聽到她的一聲「再見」,扭轉身子,翩若驚鴻的微微地笑著走了。南枝一對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來步遠近。

  浣青姑娘看在眼裡,口中微微的倒抽了一口氣,便有點不大自在,懶懶地退在一邊,看了菊人,噘著嘴道:「嫂嫂,你看盛畹背後有什麼文章,怪惹人的?」菊人一看南枝,低聲笑道:「這叫做行一步可憐人……」

  古農聽了,撫掌大笑。

  這其中三對眼波,都浸注在南枝身上,他就像幹了什麼錯事,被人道破一樣,怪難為情的折回頭看著橋下。這時候,忽然天容陡變,雲隱山暉,北風一陣緊過一陣,看樣子又要下雪了。菊人怕老太太家裡不放心,再來也十分明白浣青不愉快理由,便催促大家上轎回家。南枝原想再往前去,也許還可以遇到華姑娘,可只是剛才浣青和菊人的一陣取笑,把他願意再留下一會的勇氣,掃得淨盡,看看天也就不敢說話,忍著一肚皮的不高興,隨著大家坐上轎子回來了。一連幾天鵝毛大雪,天氣十分寒冷。

  南枝偷偷的問了玉屏,知道華姑娘還是不曾回家,幾番想獨個兒再上一趟西湖,偏是老太太總是不依,一定要他等到天晴再說。可是這幾天來,浣姑娘都好像是生氣似的,和他生分了許多。

  南枝幾度要向她口中再查探一些華姑娘的身世,她總是淡淡地給他一千個不曉得。聰明的南枝,心裡也就有幾分明白了,可是他想,女兒家的心腸,真有這一般狹窄,到底這是那裡來的醋勁兒?本來南枝並不是好脾氣的人,他想著,便也不肯再去將就浣青了。

  家裡只有菊人最捉狹,也最機靈,這幾天她看著浣青和南枝的神情,便暗中告訴了老太太知道。老太太聽了,便急得什麼似的,問菊人他倆到底鬧的什麼意見?菊人又是笑著不答。老太太糊裡糊塗,在這天晚上把浣青和南枝,都喊到屋裡來,開口便問浣青道:「好寶貝,你為著那一樁事和你表哥生氣哪?」浣青冷笑道:「大媽!這問的可奇怪,我是什麼樣人,敢和石少爺生氣?」說著,便要往外面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拉住,回頭又問南枝道:「你們兩人到底鬧什麼?說出來待我老婆婆替你們調解調解罷。」南枝笑道:「這就真把我搞糊塗了,我幾曾和妹妹有甚意見來著?除非妹妹有討厭我的地方,我是絕不敢得罪她的。」老太太歎口氣道:「你們兩人說話彼此帶著鋒芒,這是何苦來呢?南枝,你念著你妹妹年紀輕,凡事得讓她一點,過去的別提了,今天起可不許再生氣啦。」菊人站在一邊,笑道:「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表弟,你就委曲點陪個禮兒罷。」老太太道:「這樣好,好兒子看在我的面上,多委曲了。」

  南枝笑道:「姑媽,您說您要我怎樣的陪禮法我總依您,不過我終是個糊塗鬼。」菊人笑笑:「不,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你並不糊塗,論理做哥哥的就該體貼妹妹,誰教你當看芍藥面前贊牡丹,活該有你的苦頭吃。算是減輕了你的處分,你就作個長揖請罪吧!」說著,過去一拉南枝,南枝真的向著浣青兜頭作了一揖。

  浣青急急把頭去埋在老太太胸前,嗤的一聲笑了。

  菊人拍著兩手,笑吟吟道:「一笑傾人心,從今一和兩好,相敬如賓。」浣青聽了,躍起來便奔向菊人。

  菊人迅速的藏到南枝背後去。浣姑娘來得凶,一個滑溜撞上南枝,南枝兩臂一張,接個正著。這一下羞得浣姑娘一張臉紅如山茶,掙扎著伸腿要踢菊人。

  南枝情不自禁,兩手叉住浣青的腰,輕輕的把她舉個過頭,高高的旋了一旋,嚇得浣姑娘,嚶然哀叫,閉緊眼皮,手足亂舞,南枝舒徐的把她送到老太太懷中放下。浣姑娘撒嬌撒癡的抱住老太太,嚷道:「大媽,您打表哥!他幫著嫂嫂欺負我!」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攬著笑道:「好寶貝,不要再鬧了,我有辦法,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教他們湊份子替你過生日,樂他一天好不好?」浣青還沒答話,南枝便湊趣道:「原來浣妹妹生辰是明天,我叫人預備禮物去。妹妹自己說,喜歡什麼東西?」菊人笑道:「什麼東西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她沒有不喜歡的。」

  老太太道:「禮物,她可不敢收,還是你們兩人湊多少份子,說出來,我計算看夠不夠,不夠我墊。」菊人笑道:「那一定是不夠的,我只能拿一吊錢。」

  老太太罵道:「呸,你這小氣鬼,一吊錢虧你說得出口。」

  南枝笑道:「花一點錢就全算我的罷,不必再教表嫂湊份子了。」

  菊人笑道:「我說笑話啦,我不湊份子,我不成了查家的忤逆媳婦麼?你是客,那有攤派到你身上的道理?媽媽是長輩,更沒有替晚輩操心的道理,這一齣戲,生旦末淨全讓我一個唱好了。可是大家得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應該怎樣鋪張,第一浣妹妹是壽母不要說,第二表弟………」菊人說到這兒,霍地浣姑娘搶起來截口道:「嫂嫂,你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不撕你的嘴我不算人。」菊人笑道:「不算人算小狗。」說著,一溜煙逃掉了。

  第二天,浣姑娘大清早起來,得意地把屋裡收拾纖塵不染,花雨繽紛,一盤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壺,安排有致。壁上張起幾幅自己得意的刺繡,窗前排下幾盆小巧玲瓏的花草,床上換了一幅水湖綠的帳子。添下一條大紅緞的錦被,下意識的湊合一對鴛鴦枕頭。鉤心鬥角,把一切拾綴得體貼入微,然後走到窗前,打開鏡匣,梳好了頭,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襲粉紅色光緞面子的灰鼠袍換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鏡前,擺擺腰,款款頭,點著繡鞋兒,打了幾個轉身。又坐到床沿上,轉著一對水汪汪點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當她眼皮溜到那一對並頭躺在床上的繡枕時,不自禁的頰上冒起一片紅雲,羞答答的笑了笑。接著伸著兩個指頭,像捕靖蜓一樣當心扯住一個繡枕的邊緣,輕輕的把它牽到那一邊放下。她這樣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頭銀鈴十分詫異,小孩子瞪著兩眼,看著她的主子一舉一動。不知道怎樣,今天的浣姑娘卻有點害怕自己的丫頭,她倒羞赧地去回避銀鈴的視線,終於她微歎著,把銀鈴趕了出去。這裡浣姑娘又暗自計較了一會,才難為情的抬起兩腿,心想到老太太跟前磕頭去。此刻門簾掀動,南枝一手托著一大包物件,滿臉笑容闖了進來,他和她四顆眼珠兒一接觸,她的一張臉,紅得更有意思了。南枝且不說話,凝眸把浣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這麼大冷天,你倒換上小毛,仔細凍壞了你底身子。」說著,伸臂去握浣青的手,覺得冰人,又說道:「你看,手都紫了!還不快換上大毛,弄出病來,不是玩的。」浣青看著南枝,笑道:「你別管我冷不冷,你說,我配不配穿這粉紅色的衣服?」南枝笑道:「配呀!你這小巧的身材,你這雪白的皮膚,你不配,誰配!」浣青道:「你也歡喜我今天這樣打扮?」

  南枝道:「這樣苗苗條條的,真的美極了!不過我總怕你凍出毛病來。」浣青把頭—側笑道:「那我就這樣罷,不必再換大毛了。」

  南枝聽著,心裡微微一動,緊緊地握住她一隻手,屋裡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浣青又仰著頭問:「你看我比華家盛畹……」

  南枝識趣,接著笑道:「她太樸素了,不如妹妹濃豔。」

  浣青撇著櫻桃似的小口,冷笑道:「這怕是違心之評,那一天在西湖你會那樣亡魂落魄的死盯著她。」南枝笑道:「沒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兒了!」

  他們倆牽著手一問一答在說著話,卻不防菊人隔著紗窗嚷道:「拜夀的人都來了,怎麼壽母還在屋裡啦?」聲到人到,一掀門簾子,跳了進來。

  浣青急忙縮回還在南枝手中的手,往後退一步站住。

  菊人卻早是看在眼裡了,她微笑著,看了看南枝又看了浣青,點頭笑道:「阿彌陀佛,有些意思了!」浣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說道:「狗嘴長不出象牙,我就不愛聽你的話!」菊人笑道:「對呀,現在誰還配同你說話呢?」

  南枝搭訕笑道:「你們姑嫂真有意思,一見面總是一對烏眼雞似的。」

  菊人道:「我們姑嫂是一對烏眼雞,剛才你們又是一對什麼呢?」

  浣姑娘聽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人笑著跟了出去,回頭又對南枝說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爺你看好屋子,別把鎖匙子丟了呀!」南枝臉上一紅,低下頭找古農談天去了。

  沈姑娘拜過了老太太,老太太歡天喜地的把她攬住,一看她身上只穿著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這孩子太過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來。」浣青笑著由老太太懷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大媽,我不冷,等一會再換罷!」說著,兩腳跳出門檻,一抹頭便找古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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