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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移動腳步往前走,方櫻又發覺紫千豪面對新墳,站在原地未動,她迷惑的道:「紫幫主……」

  冷淒淒的一笑,紫千豪哀沉的道:「讓我向我的兩位弟兄再作悼念,而且,我們不用步行。」

  片刻後——

  紫千豪仰首向天,突然發出的連串急速而滾顫的尖銳長嘯來,他這嘯聲高亢無比,有如一顆顆的鋼珠連接不斷的彈向雲霄,聲能裂帛穿石!

  幾乎像是他嘯聲的應合,就在這串尖嘯之聲尚嫋繞于空之時,遠遠地,在石屋後的方向,一陣昂烈的馬嘶聲已遙遙傳來,嘶叫方起,便可以覺出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往這過移進。

  方櫻又驚又喜的道:「紫幫主,是你的馬!好靈異啊……」

  安慰的一笑,紫千豪道:「我與『甲犀』奔戰江湖,出生入死業已多年,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就像一對親熱的老友一樣,『甲犀』很忠誠,它從來沒有背叛過我,離棄過我,無論在什麼險惡的情勢之下……或者,世上有些險詐陰狡之人,還比不上這頭畜生……」

  方櫻由衷的道:「我同意,就像單光這種人……」

  嘆息著一笑,紫千豪沒有再說話,這時,只聽得蹄聲急劇,宛如急雷,片刻之後,「甲犀」那鐙甲閃亮,雄駿健偉的影子映入他們視線之中!

  當「甲犀」停在紫千豪身前,用那雙明亮的大眼慰貼的瞧著它的主人,以它柔軟的額頭鼻端摩觸著它主人面頰的時候,紫千豪不由浩歎了,他愛憐的撫著坐騎的鬃毛,哺哺的道:「你還是不會離棄我……寶貝……你的另兩個同伴呢?跑了?逃了?它們委實是比不上你的,寶貝,你是畜生中最好的畜生……」

  方櫻也想試著過來撫摩「甲犀」,而這匹忠馬卻突然低嘶一聲,前蹄恫嚇的輕刨,連馬唇也翻掀起來!

  驚得慌忙後退,方櫻花容失色的道:「它……它不喜歡我……」

  笑了笑,紫千豪拍著馬頭,道:「『甲屆』已可通靈,陌生人或者不熟的人都不能接近它,以昨晚為例,它在殺喊激戰聲與敵人火器的爆響聲裡,便曉得自己覓地躲藏,直到聞及我的呼喚才會回來,另兩匹馬便沒有這麼靈異了,一受了驚即會放腳狂奔逃逸,根本管不了主人的遭遇……」

  方櫻點著頭,輕輕的道:「他們昨晚拋擲的火器好厲害,那時你已暈迷,紫幫主,你怎麼知道他們用過火器了?」

  淡淡一笑,紫千豪一指那座滿目瘡質的半傾石屋道:「我身經百戰,見過的陣仗多了,什麼樣的武器也逃不過我的眼睛,那石屋的焦頹樣子,不就是他們用過火器的明證麼?」

  和藹的扶過方櫻,紫千豪又道:「我們上馬吧,該走了……」

  於是,兩人共乘著「甲犀」,在紫千豪的駕馭下,這匹神駒飛快的賓士起來,在四蹄的縱躍中,在鬃毛的拂舞裡,周遭的影物急速往身後倒退,而蹄聲如雷,從遠處移近,又自近處遠揚了……

  賓士的速度夠,阮但「甲犀」的背脊卻是平穩的,坐在鞍上,並沒有太大的顛顧之感,這樣,對紫千豪的身體來說,可是大大有了助益……

  頂著風,在秀髮飛扭中,方櫻倒過臉來大聲道:「紫幫主,覺得傷口痛不?「

  紫千豪低下頭,吃力的道:「痛,但可以忍受,比起昨夜那一陣子突然發作的情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頓了頓,他又道:「我想……昨晚的那種劇烈痛楚,一定是我服用過那『夜貓眼』的麻藥之後所引起的反應……藍揚善曾說過,只等這『夜貓眼』藥力一失,舊創復發的痛苦,將足可致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昨晚,我差不多難受得像脫層皮……」

  方櫻驚恐的道:「還會……再有昨天晚上的那種情形嗎?」

  搖搖頭,紫千豪道:「大概是不會再有了……老實說,我恐怕也挺不住第二次了呢……"

  憂慮的,方櫻又道:「紫幫主,你舊傷未愈,為什麼就急著出來呢?為什麼又服下麻藥呢?那等於是飲鳩止渴啊……」

  沉痛的苦笑了,紫千豪啞著聲音道:「為了孤竹一脈的興衰存亡……方姑娘,你要知道……我們的敵人是不會等待我把創傷養好了的……明知我那樣做是飲鳩止渴,也只好如此了……」

  欽佩之色溢於言表,方櫻由衷的道:「紫幫主……你好了不起……你是我生平所見最有丈夫氣慨的男人……」

  搖一搖頭,紫千豪道:「謬獎了……我實在受之有愧……」

  方櫻真誠而懇切的道:「我……我講的是真心話……」

  苦澀的,紫千豪道:「謝謝你……我其實是非常平凡的……」

  回過頭來,仰起臉兒,方櫻柔婉的道:「若是江湖中的千萬人,都能做到像你這樣的『平凡』,紫幫主,則江湖上就不會弄到今天的蛇鼠橫行,宵小當道了……」

  目光有些淒迷的凝注著遠處罩在薄霧輕煙裡的荒涼景色,紫千豪戚然一笑,他道:「方姑娘,或者,你還年輕,或者,你與草莽中人接觸的深度仍然不夠,你可知道江湖的日子是極其苦澀與發黯的?難得有什麼希望,有什麼盼望,只是那麼一天天的過下去,不敢預料明天會是什麼情況,更不敢期冀未來是一副什麼樣的景致,更是行俠仗義的舉止,也全得豁上命,灑上血去陪襯,那些粗魯卻直爽的漢子,他們腦海中沒有美麗的憧憬,他們只想就這麼生存著,用他們習慣的,傳統的方式生存著,而他們要活,要糊口,便往往脫不了血腥,離不開干戈,用性命去換飯吃,伸舌頭舐刃上血,這些殘酷的折磨往往如影子李連著他們,他們並不願如此,難以更改的,卻是他們已經固定於這種形式的生存規範了……」

  方櫻感動的道:「紫幫主,你好像有很多的悒鬱積存心中……」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那僅是在長久的鐵血生涯下所自然形成的一種悲憫罷了,我憐惜別人,但是,我又何嘗不憐借自己……」

  輕輕的,方櫻道:「紫幫主,你……嘗試過退出這個混飩的圈子嗎?」

  緊握著馬韁,紫千豪的豹皮頭巾獵獵飛拂,他垂下視線,悠悠的道:「你不懂……」

  方櫻迷惆的道:「為什麼我不懂?」

  籲了口氣,紫千豪苦笑著:「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一個人,好辦,天下之大隨我飄零,正常的日子也早就為我羡慕了,可是,我又怎麼拋舍我的那群手足弟兄?怎麼能罔顧我的道義責仁?大夥兒在艱險的江湖風雲下把幾千條命結束在一起,於血滴滴的辛酸歲月中將無數顆赤紅的心系貼在了一道,大家福禍與共,生死相連,度過了多少悲苦絕望的時光?度過了多少慘烈冷酷的關頭?挨餓的時候大家在一起。灑血的時候大家在一起,享受的時候大家在一起,歡樂的時候大家也在一起,幾千個人像一個人,幾千條心似一顆心,我們如何分,如何散?而我,更如何離棄?緊握的拳頭是強而有力的,是可以因團結而有所作為的,若是拳頭松了,則各自分散,一既不振,這鬆散拳頭的背義工作,方姑娘,我能倡先領著去做麼?」

  了悟而諒解的深深點頭,方櫻動容道:「我一直未曾想到……紫幫主,以你在西陲煊赫盛名,立霸之威,暗裡,卻也有著這許多苦楚……」

  抿抿唇,紫千豪道:「一顆珍珠,表面上看去是光潤奪目,絢麗流燦的,可是,有誰知道蚌母在蘊孕這顆珍珠時所承受的艱辛?」

  方櫻苦有所悟,低細的道:「我……我明白了……」

  紫千豪開始沉默下來,他任由座下的「甲犀」奮力狂奔著,而「甲犀」的賓士已有如龍馭風雲,疾若雷電,在響成一片的蹄聲裡,瞬息急前還隔著老遠,瞬息後,便只見灰塵漫天,把蹄聲又拋在後面了……

  天早大亮,但是,卻是個陰霆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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