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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四章 傲節山 不屈之會

  這是一片順著高坡生長的深莽松林,松林後面.有一條五尺寬窄的青黑色石板小道回轉延伸到那座形勢險峻峭拔的大山上,這山,方圓約莫有七八裡地,高低也有五六十丈,遠遠看去,活像一隻巨大的、棲息著的斂翅神鷹,是那麼堅定、雄厲、無畏的挺立著,仿佛隨時可以振翼唳嘯一飛沖天;山腳下,到處都是叢叢的竹林,山腰之上,則是一片片都火的秋楓,山的名字,卻與「鷹」無關,它,叫「傲節山」,是「孤竹幫」的根基,也是西睡一帶的老民們提起來既敬又畏的龍澤虎穴,值赫的名聲,就如同這山一樣,那麼傲然不屈的俯瞰著數百里的淒迷荒原。

  青黑色的石板小道管伸著,穿過竹林楓野,一段一段的延展上來,在起伏峻險的坡壁上境蜒,一直通到一面短崖之前,這片斷崖上撐天下拄地,壁面光滑峭陡,寸草不生,有若刀劈斧砍,又像是大地初凝之時突裂的一道縫口,壁上長著濕黑的苔薛,在蒙漫的霧紅迷罩下,越發顯得深不可測,有如火煉地獄的入口……

  斷崖的對面,卻高出斷崖這邊兩丈有餘,那邊,是一片炫目的紅楓林子,到處全錯落著奇形怪狀,雄、巧、猛、雅的瑩白巨石,看上去令人產生一種沉靜寧遠的感觸;而短崖的這邊與那邊,便連接著一條以網纜為徑,鐵板做面,兩側攔綴著拇指粗錦索網的懸空吊橋,這座吊橋寬有尋丈,自這頭到那頭,足有十五丈長,兩條人臂粗細的巨形網纜貫穿連接,巨纜之下,雙邊尚有三十根碗口般的鐵索吊連橋身,以為平衡之用,這座吊橋的築成是雄渾而壯觀的,但是,縱然它是如此巨大,兩邊的嵌接處是那般深固的分別纏釘子四塊搖出山壁的八尺多寬的巨岩之內,在強勁的山風下,橋身卻依然搖晃不停,宛如一個懸空的搖籃一般。

  從這邊的斷崖順著吊橋過去,到了那一頭,嗯,便是好寬敞,好恢宏的一條白石大道筆直地通往那片楓林,這條白石大道沿著山勢往上去,道路兩邊每隔百步便雕鑿著一隻精巧細緻的尺許高石獅,石獅與石獅之間,還砌著「壽」字圖案的花磚矮欄,就是如此雄渾而華麗的迄添上去,路面,可容五馬並馳!

  淒豔的楓林,外密而內流;進了楓林,便有一片足令任何人心蕩目眩的奇景出現在眼前,一層層的樓臺亭閣林比而連,步步高升,依著山勢,一層一層的以梯階狀排築著,紅牆綠瓦,畫棟雕樑,回廊飛旋,鉤心鬥角;高翹的格線,對著朱紫的花欄,金閃的風鈴映著白大理石的瑩階,而霧煙嫋繞在這一片燦宮神府之間,縹縹渺渺的,源清脆脆的,更有著一股特異的美,特異的韻味,那華貴,那瑰麗,那高雅,直令人疑心此地已非人間。

  由楓林邊緣通到這片樓閣之前,連著一條更為寬闊的白石大道,大道兩邊,各豎雕著十二支雄渾的「蟋龍柱」,柱是黑色,但雕盤在柱上的那條石龍,卻是瑩白如玉,栩栩如生,須角精細,那昂首窮目之狀,宛如隨時皆欲乘風而去。

  沿著這條大道走到盡頭,上可以仰視層層宮殿似的霧中樓臺,彩色鮮豔,迷神奪目,回首顧盼大道,雄偉壯麗,兩側楓林豔紅如火,真是好一種享受,集視覺之快,心觸之愉。

  從大道的盡頭再往上去,則是十二級寬有兩丈長高各約尺許的石階,石階用稿黑相間、紋理細緻的「斑滑石」砌造,既光潤,又明亮,影光景象倒映于石面,清晰如鏡,予人一種涼沁清例的感受,兩隻巨大的青銅獅子分左右蹲坐在石階兩邊,一座美侖美矣,高大恢宏的樓閣,便矗立眼前,這棟華麗的巨廈,有著一股威赫的氣勢,令人見了,無形中便會生出一種震懾畏縮的感覺……

  巨廈的兩扇銀白色雕綴著兩枚鬥大獅頭獸環的沉重大門頂上,鑲嵌著三個莊嚴肅穆的篆體金字:「不屈堂」!

  現在,正是黃昏。

  不屈堂的二樓上。

  這是一間寬大而溫暖的屋子,地土鋪著斑金色的虎皮,六把紫藤大圈椅擺成一個圓圈,椅上登有厚軟的錦繡坐墊,中間是一張黑漆油亮的描金獸腿幾上放著一盆清逸脫塵的「淚竹」盆景,靠著一扇寬闊的福壽格子廖,是一張桃花木坐榻,榻上設有一幅能皮,瞪目掀唇的熊頭正朝著榻外,好.一到猛悍神態,雪白的牆壁上,是一幅長寬各有丈許的巨月,畫的是「霸王別姬圖」,筆力蒼勁雄渾,著力如刀,整個畫面,全是以火焰般的血紅與墨汁般的濃黑為主色,另外村以激憤的豔紫與灰黯的鬱綠;無論畫上的人物,陳設、背景、遠影,都帶著強烈的悲愴色彩,激憤的淒涼韻息,不屈的傲然之氣;洋溢著一片深摯的愛,血腥的美,懾人的壯,那楚霸王,那虞姬,那正在擊鼓的卑將,那執戈於虎帳外的衛士背影,都似是隱在一層似真似幻的薄霧中,宛如他們就是活生生的跳躍在你的眼前,逼真得可以使任何看見這幅畫的人感到窒息.感到懾愕,仿佛已聽到略略的鼓聲,霸王帶著淚硬的狂笑,虞姬斷人心腸的咽噪,以及,以及四起的,緩慢而悠長的楚歌……

  在九盞巨大的水晶燈那明亮如銀的光芒下,屋中,有五個人正坐在紫藤圈椅上,五雙眸子全怔怔的注視著矮見旁的一隻三鼎銅大火爐,炭火熊熊地燃燒著,閃耀著隱隱的紅光,時而有間歇的「劈啪」聲輕輕爆響,五個人卻全似未聞未覺,組結的眉宇間,散發出掩隱不住的憂愁,好似心裡全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於是,有徐緩的腳步聲自下面傳至,逐漸來到外面,五個人連忙站起,他們方才站好,那扇褐色的檜木門兒已被推開,一個四旬左右,長目如鳳,通管鼻,薄唇如削的青衣中年人大踏步走了進來,這中年人面目冷峻,深沉似海,周身帶著一股無可言喻的寒酷氣息;他進來之後,卻並不直接移步,反朝一旁讓出兩尺,毫無表情的道:「大哥到——」

  雍容而優雅的,中年人話聲甫落,紫千豪已緩步行入,室中的五個人齊齊躬身為禮,紫千豪一揮手,笑道:「有勞各位兄弟久候了……」

  說著,他走到坐榻之前,舒適的靠了上去,那中年青衣人趕忙搶到一側,自坐榻之下拿出一具檀木扶手,一具兩頭叉起的黑玉劍架安置妥當,又靜肅的站到一旁。

  室中的五條漢子自然站著,一個是位面膛微赤,蓄有大把黑鬍子,雙目炯然如刃的魁梧大漢,他身軀結實,強健肚碩,像是一座小山似的,在眉眉梢邊,有一塊刺目的青色疤痕,此刻,正緊緊地閉著嘴巴,眉心微鎖;站在他旁邊的仁兄,卻是生得又瘦又矮,黑得活像一塊炭,那襲青袍罩在他身上,和套在一根矮竹上沒有兩樣,第三個是位面目俊俏,氣度高雅的年輕人,他那雙修長而白皙的手正在不停的援揉,看得出心中懷有極大的隱憂,年輕人之側,站著的是個白髯如雪,肥胖得像個冬瓜般的老者,這個人頭頂牛山滔滔,油光閃閃,再襯著他的大眼,小鼻,小嘴,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最靠那邊的一位,體格壯實得幾乎離了譜,他不但高出其他的人大半個腦袋,就是手臂也有一般人的大腿粗,雖然他穿著寬大的衣衫,卻仍舊能令人感受到那股子壓迫過來的焊猛之氣,那一種無可言喻的力和勇的流露;虎背熊腰四個字來形容此人都已嫌不夠盡致,不用說動武了,光是瞧瞧這位巨人那黑裡透紅,肉往橫生的狩野面孔,也足夠使尋常人打心眼裡起疙瘩,那雙濃黑如刷的眉毛,獅鼻,方口,那滿臉的酒刺,吃人似的環暴眼,老天眼,和一隻猩猩哪裡還有兩樣?

  輕輕地,紫千豪籲了口氣,道:「五位請坐,無庸拘禮。」

  這時,五個人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來;紫千豪的目光—一瞥過這五張熟悉而憂慮的面孔,淡淡一笑,又道:「還有三日便是我與白眼婆、仙鶴二人約鬥之期,這一戰,當然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微掀身上紫紅色灑銀竹碎葉圖案的長袍,抽出插在腰上的「四眩劍」反手擱在玉劍架上,然後,他徐緩的道:「但是,各位弟兄非僅不預為祝賀,反而個個在此愁眉苦臉,眉心深結,這,莫不成表示各位對我此次出戰沒有信心,怕我紫千豪一去不返麼?」

  年輕人心中一急,趕忙道:「大哥,你千萬別如此想,只是大夥全為大哥你擔心,這一戰非同小可,大哥勝,則本幫可立幹百年不朽之基,大哥敗,孤竹一幫只有拱手退出傲節山,讓白眼婆那幹手下在這片大好肥土上活躍稱能,讓仙鶴的狂笑響遍黃土疆陲了……」

  紫千豪點點頭,安詳的道:「貝羽,你說得對,但你又怎知我們會敗?」

  叫貝羽的年輕人正想說什麼,那矮胖老者已一拂白髯,語聲朗潤的道:「老大『叫天驢』去探得的消息不太好……」

  紫千豪目注那瘦小黑漢,凝重的道:「你說說看,胡老九,我們集在此處,主要就是聽聽你的信兒。」

  黑臉矮子狠狠地瞪了白髯老人一眼,吞了口唾液,道:「大哥,白眼婆子這老夜叉已請到了青城三子助拳,他們設了四關準備與大哥較量,青城三子是第一陣,白眼婆是第二陣,仙鶴是第三陣,還有一陣,連我得到消息的時候都差點把一顆心提到喉嚨上;這最後一陣的主兒,就是號稱『南劍北刀』的『南劍』關心玉!」。

  「關心玉?」紫千豪哺哺的念了一句,他知道這關心玉是一號什麼人物,更明白此人在中原武林中占著何等的地位,江湖上一直流傳著這麼一首俚詞兒:「江頭水奔流。本劍一刃橫來阻;臘月雪粉粉,不及老關青鋒灑於燈!」,這關心玉,是武林中的鼎足之材,有著威赫的名聲與龐大的潛勢力,他的名字,幾乎與金字招牌無異,在南方的湖廣一帶,頂著他的名字就可以橫吃十八方了!但是,令紫千豪感到意外的是他與此人素無恩怨可言,根本是河井水互不相犯,如今這位武林大豪卻找到他的頭上,這,不是太透著玄異了麼?

  沉吟了片刻,紫千豪又道:「老九,你知道姓關的為什麼忽然會這樣做麼?好像我從來和他沒有結過什麼梁子?」

  被稱為「叫天驢」胡老九的這位仁兄,聞言之下抓了抓頭皮,低沉的道:「大哥,姓關的這幾日才從中上趕了過來,而且一來便和白眼婆搭上了線,聽說是白眼婆先去約見他的,以前像是也不太熟……」

  紫千豪頷首道:「我在問,他為什麼會和我們為難?就只為了白眼婆去約見他麼?」

  胡老九打了個哈哈,忙道:「不是,呢,當然沒有這麼簡單,半個來月之前,大哥,我們不是洗過王馬堡麼?唉,說什麼也想不到玉馬堡堡主九指攀月韋羌老鬼的那個女兒,非但早就認了姓關的為義女,而且,這位大閨女與姓關的寶貝兒子更是一對,兩情相悅,要好得緊,憑著這些瓜葛,關心玉怎會不拿碼子來插上一腿?奇的卻是白眼婆的消息好快,她腦筋轉得可真叫靈光……」

  紫千豪含蓄的笑笑,道:「韋羌的女兒,是否就是那個叫什麼『茹兒』的?」

  胡老九回答道:「是的,大哥可曾見過?」

  紫千豪笑道:「曾經見過,還吃我賞了她一劍柄!」

  旁邊,白髯老人把髯笑道:「這,可不更麻煩了?」

  胡老九哼了哼,道:「禿肥,在外頭,你他媽道貌岸然,一副凜然不可侵犯之狀,提起『銀髯煞眸』賀長孫來,任誰也自心中打三分懼,其實哪,你老小子就只會講風涼話,伸方便手,餘下的就全叫人家頂了,我他媽『青影子』胡老九第一個就看不順眼,操的!」

  肥胖老人呵呵一笑,摸著圓鼓鼓的大肚皮道:「胡老九呀胡老九,我老人家說兩句話你都聽不得了,將來你還能分口飯孝敬我老人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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