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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皂衣老者聽完,沉吟一下道:「照此推測,顯然是為了男女間的感情糾紛。」

  說著端詳了一下邵真,沉吟道:「他已好多了,依此看來,他最遲明兒便能醒過來,可能要比這更快一點。」

  愛鳳也望著邵真,好奇的道:「爺爺,從他的受傷情形,我們能不能知道他是如何受傷的?」

  俯首沉思了一會,皂衣老者道:「從他嚴重的內傷看來,那是跌撞而成的,並非為人所擊,前天不是有一場暴風雨嗎?他可能是看不清路而跌下的。」

  凝神聽著,愛鳳眨了一下眼問道:「爺爺,你意思是說他從懸崖上掉下來?」

  微微點頭,皂衣老者旋又道:「如果他真涉上『情』字,很可能是他自己跳下來也說不定。」

  「你是說他自殺?」微感吃驚,望著邵真問道。

  皂衣老者道:「我是說有這個可能,反正他不是他殺錯不了。」

  愛鳳不感同意的道:「如果他被人追趕而致失足墜崖呢?那不算是他殺嗎?」

  皂衣老者不禁感到語塞,露出一個笑容,讚賞的道:「鳳兒,你的腦筋蠻精密的,你的假設有理。」

  「爺爺,你誇獎了。」

  受他一捧,不禁樂不可支,愛鳳見皂衣老者不再扳著臉,興奮的道:「爺爺,現在讓我們來解釋為什麼他能攀上樹幹而沒死呢?」

  「你認為呢?」

  含笑點一下頭,皂衣老者顯然被激起興趣,捋著短須道。

  愛鳳眨了眨烏溜溜的眸子,似是沉思了一下,方開口道:「我不敢說我的想法是對的,不過我認為這樣解釋是很合理的:當時即是狂風暴雨,必定摧折了不少的樹木,掉至河裡,而他掉下的身子正巧跌在樹幹上,你或許會認為,這也有跌死的可能,但水的軟體物,與一般硬實的陸地不同,他如果掉落地上,必殆無疑,回生機會等於零,可是跌在水中便不是如如此,他可能掉在樹幹上的時候,樹木隨著壓力從水裡沉下,而水有浮力,可大大減輕墮下的力量,而那人又正摔在樹枝上,樹枝比樹幹脆弱,多少也可以減低掉落的力量,所以他實在挨上的勁道,並非與從他崖上落下的勁道成正比,再者,看他兩邊太陽穴鼓鼓的,顯然是學過武功,而且可能武功不差,人在危難的時候,總會有潛在的求生力量,他一碰上那樹幹的時候,很自然的激發他體內的功力,多多少少可以減少他碰擊的力量,所以他只是昏死過去並沒有死去,然後他之所以在樹幹上漂浮兩日,沒有翻落水底淹死,是因為枝葉緊緊的勾住他的衣服的緣故。」

  頓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愛鳳仰著臉問道:「爺爺,這便是我的想法,你以為呢?」皂衣老者靜靜聽完之後,沉思了半晌,呵笑著道:「鳳兒,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因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更好的理由來解釋它。」說話之時,床上的邵真忽然大聲的呻吟了一下……皂衣老者祖孫倆忙不迭轉眼望去——

  但見邵真的身子大大的蠕動了一下,像是要醒過來的樣子。

  愛鳳見狀忙不迭走近床邊,蹲下身子,輕輕叫道:「壯士,你醒醒!」

  皂衣老者也走近床畔,目注著邵真,微微訝異的道:「受如此重創,竟能這樣快有反應,真太不簡單,太不簡單!」

  話聲未完,邵真已哦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皮。

  邵真只感四肢一陣刺骨之痛傳來,全身骨架像是拆了開來一樣,疼痛難當,他想翻動一下身子,馬上痛得緊蹙著眉頭,嗯哼不止,他很吃力的撩開沉澀的眼簾,有如千斤重般的,好不容易,他才睜開了眼。

  但他覺得眼前一片烏黑,不見一物,連忙閉下眼來,耳中隱隱聽到有人聲,連忙開口道:「請問,這是哪裡?」

  愛鳳連忙回道:「這位是我爺爺,我叫侯愛鳳,你是在我們家裡的,你傷勢還沒好,不要亂動。」

  邵真睜開眼睛,溜了一下,仍是黑漆漆的,不見一物,蠕了一下唇角,不解的問道:「你,你們在哪裡,在下怎沒見你們?」

  奇怪的往皂衣老者望了一眼,愛鳳茫然的道:「我們就在你面前啊。」

  「在我面前?」

  猛地一震,邵真連忙掙坐起身子,但覺周身如火灼,痛叫一聲,又躺下去,他的心房刹地抽搐起來,他睜大眸子,他甚麼也沒看到——除了黑暗!

  「你們騙我!我根本沒有看見你們!」

  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邵真仍不願相信這是事實,他警惶的喊著:「你們為甚麼要這樣?為甚麼不燃盞燈?」

  皂衣老者與侯愛鳳呆愣了一下,吃驚的互望一眼,皂衣老者俯下身子,伸手在邵真睜得鬥大的眼前緩緩揮了揮

  但邵真一點反應也沒有,兩雙睜得很大很大的像死魚的眼球,如中魔般的瞠視著。

  皂衣老者與侯愛鳳倏然一震呆呆的互望著,他們的心底有一個共同的意念:他瞎了!

  邵真的心在痙攣著,他明明聽到說話的聲音是在眼前,可是他看不到說話的人,真的看不到!

  緩緩的張開嘴,嘴唇在顫抖著,大大的顫抖著,他蒼白的臉冒出了如指大的汗珠,他很困難的扯動了一下喉結,嗓子宛如嗆了泥巴一樣沙啞,沙啞裡頭帶著濃深的驚駭和濃深的哭音。

  「我……我看不見?我是一個瞎子?我真的看不見!我真的是一個瞎子?」

  突然,他發狂般的大喊著:「不!那不是真的!決不是真的!我能看見你們!我怎會看不見你們?我看見了!你們在我眼前對不!我不是瞎子!我有兩隻眼睛!真的!我沒有騙你們!我看見了——黑暗!天啊!」

  皂衣老者和侯愛鳳被他突如其來的發瘋舉動,皆是一愣,呆立不知所措……

  邵真盡力睜著瞳孔,他想拿起左手,但覺一陣刺痛,立即換上右手,用力的在眼前晃著,晃著,用力的晃著!但他沒有看見,真的沒有!他的神經是刹地收起來!他的意識刹地停止運轉!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不,是一片黑暗!黑暗!他最討厭的黑暗!黑暗!黑暗……

  他相信這是一個夢,一個醜劣的噩夢!那不會是真的,決不會是真的!他咬了一下舌尖,咬得很用力!一陣痙痛傳來,噢!他相信了!這不是夢!那是一個千真確的事實,令他呼天搶地的事實——他是一個瞎子!一個盲人!

  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即使他不想看的也一樣,他多麼希望他此刻能看到一點點光亮就好,一點點就好,哪怕是火燒屍體的火光!噢!天!

  他崩潰了!他接受了一個殘酷的打擊——他被一切光明拋棄了!他從此永遠被黑暗吞沒了!他的前程再也沒有光亮,只有黑暗!黑暗……!

  他不是一個鐵人,他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血肉軀體,他有悲怒,他有喜樂,他甚至比別人來得容易喜怒哀樂,他如何能承受這打擊?他哭了!哭了!真的哭了!這不是懦弱,這是一個凡人的抗議——當他到了絕望無助的地步的抗議,抗議蒼天的不公!抗議命運的作弄!抗議自己的不幸!他可以這樣的,為什麼不能呢?

  天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財富,不是名譽,更不是生命,因為那些有的可以失而復得,有的可以不再感到痛苦,然而失明,那是永遠活在黑暗的地獄,永遠忍受著別人不敢受的痛苦,痛苦!噢,有嗎?有什麼比失去靈魂之窗的眼睛更痛苦呢?有嗎?有嗎?

  邵真忘卻了他曾是如何譏笑過流眼淚的人,但他現在盡情的哭了!他愈哭愈傷心,因為別人哭時尚能見到自己的眼淚,而他連這點權利都沒有!

  皂衣老者與侯愛鳳在一旁,默默無語著,他們想不出用什麼語句來安慰邵真,他們可以體會到邵真的痛苦,如換了他們,他們也會和邵真一樣的,也許比邵真更要來得傷心呢!

  侯愛鳳的心很軟,儘管她和邵真並不認識,甚至可說是毫無關係的人,但她見邵真那副傷心失魂狀,兩眸也不自禁的紅彤彤的,淚兒汪汪,只感心胸一陣悲忿填膺,默默的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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