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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他幾乎要停下來,但他隨即像發狂似的大叫一聲「不」,身形陡地又如脫韁之野馬,猛然又向前沖去。

  他已用了全力,甚至把他內在的潛力都使了出來,因為他是在逃命——他必須逃離明毓秀。

  他知道明毓秀為甚麼叫他停下來,她只是想在自己面前展示她的得意,他要看看自己痛苦的表情,他要侮辱自己,譏笑自己。

  她為什麼要這樣?她這樣的報復已夠惡毒了呵!那是令人流淚不流血的報復!那是令人肢體完整心靈破碎的報復!那是世上最殘酷的報復。

  邵真的輕功本來就是數一數二的了,而他這時所展出的身形,更是快如飛蝗,疾如星火!可以這麼說,他有生以來未曾這樣的急馳過。

  「真!求你!停下來好嗎?」

  在他昏亂的意識裡,他仍能聽到明毓秀的叫聲。

  他掩起雙耳,他根本不想聽,那聲音,曾幾何時他是深深的愛聽,但現在,他卻說不出有如何的憎惡!他不再認為那聲音如黃鶯出穀,銀珠走盤,相反的,他以為那是一個無德的女人的做作,虛偽與無恥,無恥!

  他沒有停,他根本就不想停,他恨不得能飛!

  馳著……

  馳著……

  他已聽不見明毓秀的叫聲了,他稍稍回頭一看,一片黑漆漆的,已無明毓秀的身影,顯然明毓秀是沒法跟上他。

  但他仍不想停下來,即連念頭也沒有,依然飛也似的急馳著。

  他的腦海已紊亂得趨於空白,他甚麼也不想,他只知道跑,跑!

  他不知道已奔了多久,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是跑往哪裡,他不要知道,一點也不想,包括所有所有的事情,仿佛他一出世便是如此模樣。

  他看不到一點點光亮,只是黑暗,黑暗……

  現在,他才發現黑暗並不恐怖,它是如此的可愛。

  黑暗使他看不清眼前,看不清四周,看不清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內。

  驀然,像是穹蒼破了孔,嘩啦嘩啦的傾盆大雨從空而降!

  冷冷的,風——以前他一直認為,風是富於詩意的——但他現在感覺上是那麼醜惡!風像魔鬼的咆哮,它助長了雨勢,它助紂為虐,為虎做倀——暴風加上暴雨使原本已是很令人憎惡的黑夜,成了一個醜劣的暴風雨夜。

  邵真已全身濕透了,他更感到冷——包括他破碎的心靈,他看不見一切了,完完全全的看不見一切了。

  風聲的呼嘯,雨聲的喧囂,仿佛就是「黑鷹」得意的笑聲,明毓秀暢意的歡笑!是的,那是的!「黑鷹」和明毓秀一定在嘲笑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邵真的腳步又加快了!他簡直是發狂了,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跑著,奔著,馳著,發瘋般的!

  突然,他仰天長笑:「毀滅我吧!吞噬我吧……哇……!」

  倏地邵真一聲嘶叫,他發現他的腳下空無一物,他的身子像是猛然的飄在虛無中,然後他感到他整個人在沉下,就像他的心一般沉墜!

  「哈哈哈——!扼殺我吧!我不在乎!哈哈——!」

  他張口大笑,他厲聲嘶號,他感到輕飄飄的,他直覺得他已羽化登仙……

  最後,至少在他想來是很久了,他——甚麼也不知道了他只聽到一聲撲通,然後黑暗罩住他整個知覺……

  金鳥西墜,陣陣歸鴉徐徐的掠過已是逐漸黑暗的天邊,隨著微微吹拂的晚風,嫋嫋上升的炊煙,像是含羞欲嬌的姑娘,踏著纖麗的腳步,婀娜柔美的,翩翩起舞著。

  殘留的餘暉,淡淡的,很清盈的塗抹在天幕的一隅,仿佛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兩頰上紅暈的脂胭,那麼醉人,那麼迷人。

  黃昏無限好,只是這是屬於秋天的黃昏——秋,雖也富於詩意,但也鑲有悲意啊,不對麼?

  透過殘弱的夕陽,使得青綠蔥翠的山容變成了蒼鬱濃蔭,像是嬌豔的蝴蝶退蛻成了毛蟲,它失去了光澤,被一股黝黯披上了,然而在山腳下依然還能留著幾絲日間遺下的美勁,雅力,不似山頭看來是那麼陰肅、死氣。

  這座山不高,也不險,但很寬很廣,連綿數十裡,至少放眼下,盡皆山色也。

  山的底下,也就是山麓,一座茅屋很靜雅的座落著。

  遠遠看去,這座茅屋很不起眼,它像是個無助的老婦人馴伏著,它醜惡的姿容,嚴重的損壞了這裡的美雅秀逸,尤其它的背後,也就是這座山的最底層,有一條如銀帶的河流,河水涓涓,但卻不喧囂,倒像是山居人的吟詩、詠歌,很有節奏的,河水做有規律的起伏著,清清的河水,不能見底,並不須用手去摸它,便已覺清涼沁人了,它的灑脫樣子,像是獨善其身的恬逸,決不是悲恤或者僥倖人間的不幸而嗚咽。

  它是如此地超塵脫俗,仰高彌高,然而,那麼簡陋的茅屋卻狠狠的破壞了它的儀美,那座茅屋該自慚的,它配不上這清清的河流,配不上這雅秀的山麓,它甚至配不上這裡的一石一木。

  河的一旁,靠著茅屋方向的河岸上,換句話說正是茅屋的屋後,有一塊很大,至少足夠停留十人以上的褐色「牛官石」岩塊,像中流砥柱般的向河中伸長,激起了無數白花花的泡沫和小漩渦,一消失又起,很是美麗。

  在石塊的上面,正坐著一名釣魚的老者。

  這老者身穿看來布質很差的皂色衣袍,那身皂袍顯然是很陳舊了,而且有很多處是縫補過的,但洗滌得很乾淨,看來雖是塞酸但並不令人厭惡——如果不以現實加上勢力的眼光來衡量的話。

  皂衣老者顯然年歲很大了,至少從他稀疏的頭髮和已是斑白的兩鬢,還有那滿臉刻著歷盡人間滄桑的皺紋,實在無法使人把他的年紀估計得少些——即算不近百,也該是上花甲了。

  皂衣老者的神情看上來是顯得很幽雅,但卻無法掩飾他的落寞、失意,尤其從他削瘦的背影望去,更有一分孤伶九分淒涼的感覺。

  皂衣老者的眉須快要全白了,他滿臉老態的皺紋,顯然是告訴人家他曾經歷過了人世上的酸、甜、苦、樂和悲歡離合。

  當他緊抿的唇角,又是告訴人家他在忍受著,甚至是煎熬著一件別人無法承擔的痛苦。

  他雖然手握著釣竿,儘管他臉上沉穆著,毫無笑意,但決不像是很用心的在等魚上鉤,倒像是入定的老僧,在思索,在沉思……,又像是在聆聽風拂動梢葉的聲音,靜聽河水流動的聲音……,反正他不像是在釣魚就是了,一點也不像。

  「爺爺,魚上鉤了沒有?」

  忽然,一聲嬌喚傳來。

  茅屋的後門被打了開來,走出一名白衣少女。

  這名白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光景,長像很是可愛,明眸、皓齒、紅腮、巧鼻、櫻唇;尤其肩後的兩條小辮子,更是顯示著她的純真、樸雅。

  從她不沾胭脂的臉蛋上看來,她是屬於溫柔乖巧的女孩子,她穿著一襲緊身的白色勁裝,以及白色鑲綠花邊的繡花鞋,仿佛就是一朵白色的百合花,從她纖巧、婀娜、娉婷的倩影,無法聞出一絲人世間的險詐、陰毒,顯然是溫室裡的一朵小花,並未嘗過人生的冰霜、暴雨、惡風,只有洋溢著太多的天真、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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