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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第三十二章 生死之約

  大玄山——高聳峻峭,挺拔秀逸,入雲的峰頂經年被迷蒙的姻霧所籠繞,以至看上去它就越發靈奇古樸,高遠縹澈了……在山的東邊十五裡處,有一片荒蕪淒涼的斜坡,坡上坡下,全生滿了煙迷的齊脛野草,而這叢叢野草卻是霜白色,略染了點灰蒼,好象草梗上沾著什麼傷感的幽戚的韻致,也乖如這片淒淒的野草在多久的煙遠年代下來,既已悲憫於在這個地方發生的許多慘劇——這是白草坡,也是一個染著濃重悲烈色彩的地方。江湖中人,經常將此地用做決鬥的場所。惟者固為這裡偏僻而冷務,這裡的景色氣氛全含蘊著那樣的冷寒與哀愴……現在,是清晨,一個愁慘的,陰翠的清晨。

  坡頂,秋離正盤膝坐在草叢中,形色顯得凝重而肅穆。他對面,「中原雙絕劍」衣帆與鮑德並肩跌坐在一起安置他們二人寶劍的那方狹長雕花檀木盒則擺在一邊,馬標有些緊張地在拾頭張望著,決不可能有這種現象,天壓下來,你都能連眼全不眨!

  秋離笑道:「你看我看得太高了,大哥。」

  歎了口氣,馬標又道:「就以衣、鮑二位前輩來說吧,人家還不是在小青山一待那麼長久的歲月?雖然未經明昭天下退隱武林,但實際上也和退隱差不多,等於完全脫離了江湖那種爭強鬥勝的複雜環境。可是你看看人家二位前輩,一旦重複舊時景況,卻依舊沉靜如山,形態自若,哪有我這等沒出息的模樣?」「金絕劍」衣帆祥和地一笑,道,「老弟,你也太把我們兩個老頭子看高了,說句實話,大敵當前之際,縱使心頭緊張,亦需強自己做到鎮定如常,否則,就算是惶惶不安,對方也不會放過你的,徒自留人一個笑柄,不就更顯窩囊了麼?活這大輩子,別的我兩個老兒沒有學到,如果硬要說得了點什麼,那就只是對『鎮靜』兩個字略沾了點心得而已。」

  頓了頓,他又道:「而『鎮靜』這一門功夫,不僅是江湖中人對敵行事的獨家法則,哪一種事情,哪一種人也應該俱備這等涵養。或因環境的磨勵而有深有淺,但卻總不失是一樁有益的修為,身在武林,或身在其他行業中,學習『鎮靜』這門功夫,全都是非常有用的……」連連點頭,馬標比較寬心了一些,他笑道:「真是聽此一段教言,勝讀死書十年,衣前輩。你者可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不錯;我這人鎮靜的功夫委實還不夠,而不夠鎮靜,即缺乏深度,一缺乏深度,看起來就任做什麼事全都彆彆扭扭的了!」秋離插嘴道:「所以說,老哥你還得多學?」瞪了秋離一眼,馬標道:「為兄的在與衣前輩研討人性心理,豈有你小子置啄之處?」哧哧一笑,秋離道:「好,好,我三緘其口便是!」

  微徽一笑,衣帆道,「不過,馬老弟,老夫有一句話要說出來,想老弟你一定頗以為然。」

  馬標忙道:「且請示下。」

  衣帆低低地道:「老實說,數十年的江湖生涯,武林風雲,一干奇人異士老夫業已看得太多了,但似秋離老弟這等年輕俊傑,豪才英雄,老夫卻是僅見,不說別的,光講他那股雍容風範與沉偉氣度,便不知超過常人幾倍。在強敵之前,他那鎮定和平靜的形態,簡直令人懷疑他知不知道人世間尚有一個『怕』字,一個『死』字,他業將艱難融於嬉笑之中,險惡化入詼諧之內,表面上看來,他是放浪形骸,狂蕩不羈,實則他早已將什麼生死看穿看透,不值一哂了!」「銀絕劍」鮑德在一旁接口道:「大哥可謂觀察入微,說得一點不差,秋老弟就正是如此!」

  哈哈笑了,秋離道:「可恨地下不裂開一條縫,否則,我真是羞得要鑽將下去了,二位前輩這等謬獎,在下可確是承擔不起哪協……」馬標笑駡道:「媽的,你也生了張薄的臉皮呀?」沉默了好久的周雲這時也開口道:「馬大哥,秋兄這份能耐,兄弟我也著實欽佩得緊。這段時間裡,休說你這退隱江湖的老行家感到惴惴不安,就以我這經常在道上打滾的人來講,也覺得胸口沉甸甸、悶鬱鬱的似壓著塊什麼,你看秋兄,卻沒事人似的坐在那裡修心養性,悠哉悠哉,換了個人,只怕不容易做到呢……」秋離忙道:「得了得了,老友,你再誇我,我就只好大喊救命了,況且,比我更為沉著的人還有哪,你就沒看二位前輩?」周雲隱在面罩後的雙眼浮著笑意,他道:「做徒弟哪好在高人面前拍師父的馬屁?」「銀絕劍」鮑鎔呵呵笑道:「好小於,你可真叫生了張巧嘴,面面俱到,不曉得是你哪個師父調教出來的?衣帆老大呢,還是我?」

  衣帆笑道:「包管是你!」

  鮑德攤攤手,道:「冤哉,你看我說起話來這般笨拙,會是我麼?大哥,八成是你連嘴皮子功夫也一齊傳給這小混混了!」

  幾個人這一陣說笑,不由輕鬆了許多,方才那種沉悶陰霧的氣氛也掃除了大半。他們此來,乃是赴兩個月前秋離與「八角會」訂下的「生死約」,今天,便是當時約定的會面解決之日——當時,秋離在襄陽城外牛鳴石,大破「八角會」的黨羽之後,親口與「八角會」唯一生還者對方「大雄壇」壇主倪尚強約定了今日之會,現在,他業已一大早便候在此地了。

  幾個人在談笑中,馬標不由又朝坡下看了看,詫異地道:「怪了,怎麼他們還不來?」衣帆安詳地道:「放心,他們一定會來的。」

  舔舔唇,馬標道:「說不定他們膽怯了呢?前輩,『八角會』的人當然知道他們將而臨的對手是誰,換句話說,他們也可能預料到他們那種悲慘的下場了……」不以然地搖搖頭,衣帆道:「馬老弟,你不要把『八角會』看得太簡單,更不能將他們看得太無能,這幫人的暴戾、兇殘、貪婪、專橫與彪悍,在多少年以前——也就是他們第一次的覆滅以前;即已如此了。現在他們死灰復燃,東山再起,其本質之邪惡便不說更為加厲,至少亦不會比以前稍好。

  千萬記住,今天的『八角會』首腦與往昔的八角會首腦仍是相同的八個人,並沒有換易,而『八角會』的作風及習性也就不會換易,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暴庚、兇殘、貪婪、專橫而彪悍!」

  略停了一下;衣帆續道:「而且,目前的『八角會』正是再次重整,方待開始創江山之際,斷斷乎不能挫了銳氣,若是銳氣一挫,再想爬起來可就大大不易了,這一點,『八角會』的首腦們也必明白。他們便是心裡畏懼,亦只有孤注一擲,傾力一戰,這一戰如果贏了,至少他們尚能做為翻本的依持,宣揚他們的威勢,但他們如不敢戰,則『八角會』將必跨無疑——武林中沒有人會看得起懦夫,縱使他們怯懦得有道理!」馬標訥訥地道:「那麼,照前輩這麼說,他們是一定會前來赴約了?」衣帆淡淡一笑道:「不錯。」

  伸出舌尖來嘴沿舔了一圈,秋離似笑非笑地道:「所以說,我瞭解到此行的危險,便堅持不讓何大器前輩來,連周嫂子與梅瑤萍都不准來。」

  周雲在旁笑道:「還說呢,小玫在我們臨走前簡直吵翻了天,當天晚上差點連我進房都不准進了……」馬標亦道:「我門何老爺子更是厲害,先是拍著桌子大罵大吵,繼則拉著我軟求硬纏,非要跟著來不可,我好勸歹勸,險些就朝他跪了下來,把嘴皮子全磨破了,才勸得他勉強不吭聲。只是,那臉色可夠瞧的,他就悶著一晚不說話,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那模樣,乖乖,就好象我和他有著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一樣,板著一張老臉,活脫能刮下一層霜來!」

  吸了口氣,他又道:「我心裡就怪啦,這趟前來,既不是逛廟會,更不是偷看大姑娘脫衣服,從頭到尾全是件玩命的事呀,我們何老爺子怎會有這大的興頭?到後來我想通了,一個『義』字而已,我自己軟硬兼施地非跟著來,表面上是我和秋兄弟的關係不同,實則裡,我不也是站在一個『義』字上麼?」霍然笑了,秋離道:「老哥,你可真會抓住機會替自己臉上抹金啊!」

  一瞪眼,馬標道:「然則不是如此麼?你哥我不是講義氣的人麼?」秋離笑道:「是,當然是。」

  用手指點了點周雲的鼻尖,秋離道:「你小子真促狹,好在這裡沒有外人,我也不妨說明了。本來,我是答應要她一起來的,但我後來越想越不對勁,因為我知道,今天這個約會,可不折不扣地是個血淋淋的生死之約,而只要一動上了手,誰也不敢說穩操勝算,更不敢保證毫無損傷,梅瑤萍和我情根深重,連心連意——各位暫請莫笑,假如她跟了來,萬一發現我受了傷她固然在精神上承擔不了,而我若發覺她帶了彩的話,也會同樣不是味道,如此一來,未免影響戰力,況且這些事情的可能性相當大,我自不願明知故犯——」折了根草梗在口裡咬著,他又低沉地道:「另外一個原因,說穿了也罷——假如我有了什麼長短,她當時在面前的話,很可能一下子想不開而做出傻事。設若她不在眼前,感覺上就比較平和,再加上時空的距離,多少也會沖淡一些刺激,或者不至於對她有大大的傷害。她還年輕,仍有大好年華,實不必陪著我到那陰曹地府去受罪——當然,如果我完蛋大吉,十有十成是必定會被閻王爺打下地獄的!」

  深深體會出秋離那深沉如海的情韻,周雲不覺頗為感動,他知道,秋離雖然話說得俏皮有趣,十分談諧,但卻也明顯地流露出他對一個女子的責任與苦心,而那是誠摯的,慷慨的,永恆的,坦蕩的,無私又深切的。周雲在昔往,還一直以為秋離只是一個強者,一個智者,一個習慣獨身生活的飄零客,如今,他明白了,秋離更是一個懂得感情,瞭解愛悅,進一步識透了男女關係的君子,他是個那麼磊落,那麼開朗,又那麼豪邁的男性中人!

  沉默了半晌,周雲誠懇地道:「秋兄,我只能說一句話,梅瑤萍找對人了!」哧哧一笑,秋離道:「她在聽到我告訴她不准偕來的意思之後,既不表抗辯,亦不表滿意,僅是朝我看著。有一刹那,我以為她會大叫大鬧呢,但她什麼表示也沒有,平靜得出奇,想起她當時的反應,至今我還有點擔心——」馬標愕然道:「擔心什麼?這樣不是很好麼?」聳聳肩,秋離道:「就是因為她太平靜了,我才覺得有些不安,依她的個性來說,她不應該這麼柔順的呀!」

  哈哈大笑,馬標道:「關於這個,兄弟,你就是外行了。

  女人哪,任她是頭雌老虎,只要她全心全意地愛上一個男人,也就立即變成一隻小貓,就以你那老嫂子來說吧,在嫁給你哥我之前,不也潑辣得緊?可是一旦嫁給我以後,你猜怎麼著,呵呵,可乖得連喘口氣也不敢啦!」

  秋離眯著跟,皮笑肉不動地道:「不見得吧?老哥,就在大前年,我還親眼看見嫂子扯著你的耳朵罵你老不正經,老殺幹刀呢……」呆了一呆,馬標隨即面紅耳赤,尷尬十分地道:「呢,哪有……這回子事?你不要瞎扯蛋,……你嫂子怕我怕得一塌糊塗,人家不明就裡的,還真以為是這樣呢……」忍住笑,秋離道:「罷罷,算我信口雌黃。」

  氣得脖子全粗了,馬標低吼道:「本來你就是信口雌黃!

  成,小子,這裡不便講什麼,等回去了,哼哼哼,我再好好與你算這本帳!」

  連連拱手求饒,秋離道:「下次不敢了,老哥,千萬請你撓過小弟這遭。以後小弟再怎麼說,也不會掀你的底,漏你的馬腳啦……」恨得牙癢癢地,馬標瞪著一雙牛眼道:「你小子這張利嘴真他媽是把殺人刀,我,我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不成?怕你掀什麼底,漏什麼馬腳?照你這樣一說,人家不明就裡的,可還真以為我有什麼把柄握在你的手裡呢!」

  秋離笑吟吟地道:「好,好,就算沒有,行不?」蒙著面罩的周雲笑道:「你們哥兒倆,一天抬杠到晚,也沒見那大精神的人……」歎了口氣,馬標道:「這小子哪,是塊不點頭的頑石,我和他之間的口舌之爭也不能叫做抬杠。呢,我是在教訓他,可是業已教訓多少年了,他卻還是這副樣子,一點長進也沒有,好不可歎……」一番話,說得大夥兒俱不由笑了起來,而就在這一片和諧的笑聲裡,秋離已忽然「噓」了一聲,臉色修變:「聽!」各人立即噤聲,側耳靜聽……可不是,有動靜了,一片急劇而沉實的馬蹄聲正快速地向這邊移近!

  馬標緊張地道:「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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