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銀牛角 | 上頁 下頁
五七


  滿口牙齒銼得「嘎嘎」暴響,潘一志雙目光芒銀亮帶赤,他額際的青筋浮突著,仇恨之極地道:「但三師弟的血債呢?

  徒兒徒婿的性命呢?天山弟子的傷亡呢?還有孟兄你的敗辱,這一切,難道就全甘休了麼?」』「長長嘆息一聲,孟漁頹喪地道:「照眼前情勢來說,只好甘休了……」猛一跺腳,潘一志吼道:「不,這萬萬不行!」悲憫地看著這位天山派的掌門人,」萬屠嘯天」孟漁沉沉地道:「潘兄,你須明白,再打下去,只有更使血債加重,更使人命增多,對事情不會稍有補益;老實說,如今我們這邊沒有一個在單打獨鬥上是秋離的對手,他的功夫太高……若是混戰,也只有使我們人員再增傷亡……潘兄,不要只為了一口氣而使血流成河,使天山弟子骨埋荒郊,退一萬步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又何苦非爭在一時?況且這一時又毫無希望,代價太巨……」

  潘二志雙手緊拉,痛苦莫名地呻吟道:「可是……那些仇怨……那些仇怨……」搖搖頭,孟漁低緩地道:「你要想遠一些,想開一步,潘兄,便是硬拚一下,除了再損些性命,那仇,報得了麼?」深深地垂下了頭,良久,潘一志暗啞地道:「也罷………便如你所言……」又歎了口氣,孟漁沉重地道:「不要難過,潘兄,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一側,神色晦澀的馮鍔忽道:「孟兄,如今激戰正烈,便是我們有意委曲求全,對方願不願意尚未可知,況且,黃衫會聽不聽姓秋的勸阻也還是疑問,姓秋的又正好占了便宜,這小子只怕要拿拿堂……」孟漁唇角的皺紋深深地陷了進去,他平靜地道:「老夫看,秋離不是那種得勢賣乖的人……」他正說到這裡,對面的秋離已調息得緩過一口氣來了,聳聳肩,他微略挪進一步,語聲有些於澀地道:「孟老先生,我與你的這場架是打到現在為止呢,還是要繼續下去?」孟漁凝視著秋離,緩緩地道:「老夫想;該可以罷手了……」頓了頓,他又道:「非僅如此,秋離,黃衫會的那批人,你是否也可以暫作調停?」秋離微微感到了意外,表面卻不動聲色地道:「你是說,天山派方面願意罷手?」點點頭,孟漁道:「不錯。」

  笑了笑,秋離深沉地道:「我可以要他們哲息干戈,但是,他們若有什麼條件要提出,則請天山派的掌門者大與他們打商量了……」「九手銀瞳」潘一志怒火頓熾,他暴烈地道:「什麼?停手還有條件?我天山一派折兵傷人,威名蒙垢,看在孟兄勸說分上甘願忍氣吞聲,解仇息怒,這已是莫大的恥辱了,他們竟然還欲籍此要脅?秋離,你道我天山派真是畏懼了你們麼?」眉梢子一揚,秋離懶洋洋地道:「潘老大,兩國交兵,勝榮敗辱,這原是天經地義之事,你們打了敗仗,當然便須表示出點兒意思,光空口白說,幾句話就算了結啦。俗語道得好,化干戈為玉帛,這干戈停息後跟著就是玉帛,玉帛也者,也不過就是金玉財帛之意而已,換句話說,沒有點賠償,那只怕干戈也化不成了……」

  潘一志幾乎氣炸了肺,他雙目寒光閃射,兩邊太陽穴不住地「突」「突」跳動,咬著牙,他咆哮道:「這算什麼武林規矩?你們先至我彤雲山莊啟事挑釁,誣衊我天山聲名,繼而殘我弟子,殺我同門,我等為了抑止殺戮,減少流血,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意,竭力避免發生爭鬥,委曲求全,更不顧威信之掃地,提出息戰之要求,這只是為了一個仁字。但是,你你你,你競以為我天山派是階下囚,牢中俘,認為我天山派已一敗塗地,無可收拾,得以乘機勒索。秋離,你打錯了這種下三流的主意了!」「金拐羅漢」馮鍔也憤怒地吼道:「秋離,今夕便是拚了一死,我等也必與他們這些魅魑周旋到底!」一側,孟漁沉緩地道:「二位兄台,且請息怒——」潘一志打斷了孟漁的話,叫道:「孟兄,你也聽見了,這簡直欺人太甚……」對面,秋離淡淡地道:「潘一志,黑白兩道作為不同的地方也就在於此了,你不要用你武林名門大派的看法與風範去衡度江湖黑道上的行為;和與不和,要知道,黃衫會並沒有認輸求饒,他們正想硬幹下去;得失之間,姓潘的,你自己琢磨著辦吧……」一斜眼,他又冷森地道:「當然,若再繼續下去,我仍是站在他們那一邊,我並末忘記天山派與我正處於敵對之位!」潘一志混身關節咯咯作響,他瞪著眼,握著拳,胸膛起伏急劇,氣得連嗓音都變了:「好,好,姓秋的,我們這就開始了,天山派寧願死絕了,也不能忍受這等侮辱欺淩?」冷漠地,秋離毫無表情地道:「悉隨尊意!」「金拐羅漢」馮鍔猛一滑步,鬚眉皆張地吼道:「秋離,我這條老命就先賣給你吧!」於是,正在這劍拔弩張的緊要關頭,「萬屠嘯天」孟漁已石破天驚地大蠍一聲,怒吼道:「住手!」這一聲霹雷似的吼喝中,帶有無可掩隱的焦急與惶郁,方想出手攻敵的馮鍔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勢子,迷憫而怔愕地回頭望向孟漁,訥訥地道:「孟兄……這……」孟漁枯乾的面龐上在此刻競湧起一片奇異的紅光,他兩眼暴睜如銅鈴,唇角也在不住地抽搐,他厲烈地道:「二位兄台,我「萬屠嘯天」孟漁多少年來經刀山,赴劍林,水裡火裡橫闖直蕩,歷經生死關,嘗足血腥味,卻也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求過饒;二位也必然明白姓孟的並非無骨節之下三濫……」說到這裡,這位當年的天下三雄之一劇烈地嗆咳了幾聲,緩過一口氣後,他又粗濁地道:「今天老夫如此委曲,如此忍耐,不是為了老夫這副臭皮囊,老夫老矣,死活已不足惜,老夫為的全是你天山一派的根源,你天山一派的根業,二位兄台,你們這般激動,這般魯莽,便不怕天山派血緣斷絕,彤雲山莊化為瓦礫麼?二位兄台與老夫全登耳順天年,死不為夭,但是,二位就不替那幹年輕的弟子們想想?不為這些年輕的弟子打算?他們也皆是父生母養的好孩子,好兒郎……」這一番話,說得沉痛悲昂,鏗鏘有聲,不由將潘一志與馮鍔的滿腔憤怒全部化為灰飛,兩上人證呵呵地呆立著,象僵了一樣,好半晌作聲不得。

  秋離搓搓手,笑道:「孟老前輩,閣下確可謂是明是非識大體的真英雄,所言所語,不僅句句中肯,一針見血,其中那股大仁大義的韻味,亦叫足了,這才是不折不扣,打江山闖天下的好角色!」

  孟漁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喘息了一陣,冷冷地道:「秋離,你還要等待什麼?」一拱手,秋離道:「這就去,孟老前輩,我這就去!」說著,他大步走向激鬥的人群那邊。現在,那邊的擠戰似乎已更白熱化了,兵刃的撞擊聲永遠是那麼個刺耳的聲音震響著,而暴叱厲吼也和任何一場殺戮中的味道無異,淒厲與殘酷;間或夾雜著短促或悠長的慘號悲叫,這慘號與悲叫,總也透著千百年來人類在生命隕滅前的一刹,那種絕望及恐怖。這一切,秋離實在已熟悉得膩味了;他直向「蛇矛斷命」于德壽側身走去,如今,于鎔壽正勇如悍虎,攻勢滔滔似長江大河,他的兩位對手卻窘態畢露,捉襟見肘,被逼得左支右絀,那「千臂龍」青杏子甚至還掛了彩,右眉角上鮮血流著!

  一把抓著一個天山弟子的後領摔了出去,秋離拍拍手,向越打越狠的于德壽咧嘴笑道:「如何?」于德壽手中銀亮焙燦的三尺蛇矛飛舞如閃閃寒電,他狂聲笑道:「好極了,秋兄,你那邊呢?」淡淡地,秋離道:「也不差。」頓了頓,他又道:「瓤把子。」于德壽左右急晃,三十一矛流刺如飛,「銅寇客」白雲子旋轉挪走,「三刃雙劍」翻舞截架,劍光如雲,飄飄散散,而」千臂龍」青杏子的「華陀杵」卻橫劈直砸,猛打硬接,一副幹到底的派勢子!

  「呼嚕嚕」的閃動著,于德壽邊應道:「秋兄可有見示之處?」秋離沉緩地道:「天山派已要求停手息戰。」倏出七招十九矛,于德壽驚異地叫:「真的?」秋離懶懶地道:「我還當你是三歲小孩子耍呀?」同時,「銅寇客」白雲子與「幹臂龍」青杏子也聽到了,白雲子的環眼,閃射出一片棱棱煞光,憤怒而輕蔑地道:「小輩,你這謊言太不夠高明——」就在他那個高明的「明」字還繚繞在空氣之中,一聲短促的,清亮的,激昂而沉重的鐘聲已「堂」地敲響,這一聲鐘響,雖僅是這麼短促的一下子,卻幾乎在一霎間將所有天山派的人們魂魄懾住,心脈震斷,他們在一片驚呼悲喊中紛紛停止了拼鬥,全部不甘服地站在那裡惶恐地向四處張望著,有如一群無主的雁,難以適從了!

  秋離立即道:「瓢把子,你還不快招呼你的手下也停戰!」微微一怔之下于鎔壽趕忙大叫道:「黃衫會的兒郎全聽著,咱們也收傢伙歇手,都給我站在那裡待令行事!」其實,「蛇矛斷命」于德壽這道諭令下不下一時之間也無所謂了,因為剛才鐘聲一響,天山派方面所有的人全停戰收手,猛古丁裡黃衫會的一干朋友們競都愣住了,他們失去了對象,不知不覺中也全自動地收勢停手,滿頭霧水地瞪目互視,不明所以……

  ,七八步外,「追魂無影」冉謙驀然怪叫道:「瓢把子,這是怎麼回子事?」怎麼回子事?于德壽也正在納悶著,他一瞪眼,叱道:

  「等一下你自會曉得!」說罷,他低促地詢問一側的秋離:「呢,秋兄,我說,這可真是怎麼回於事?開山派莫不成吃錯藥啦?一下子全停了手?」『秋離吊兒郎當地道:「很簡單,他們玩不開了,筋斗一栽,當然便得收手,情勢對他們不利哪,陷了夫人,若再折兵還成?」

  秋離的幾句話,對面的白雲子與青杏子也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清二白;青杏子雙眸帶血,薄唇如刀,他冷森地道:

  「小子,你胡吹誹謗可知也須有個底兒?誰玩不開了?誰栽了筋斗?你若沒有瞎眼也該看清眼前的形態,哼哼,只伯鹿死誰手,如今還未可定呢!」白雲子也陰沉沉地道:「晚輩,『你且等著瞧!」哧哧一笑,秋離道:「以孟漁和可劄欽漢的功夫還罩不住大勢之去,我想,只怕二位道爺要更差上一把火吧?」從心頭樂起,于德壽大笑道:「秋兄,你是說——」他面色突變,在—刹那間有些口吃地駭然道:「孟……孟漁?秋兄……哪,呢,哪個孟漁?」秋離靜靜地道:「萬屠嘯天孟漁。」猛地一機伶,于德壽驚震地道:「天下三雄之一的那個孟漁?」點點頭,秋離道:「正是。」冷汗竟來得這麼快,一下子浸濕了于鎔壽的內衫,他呆了呆,有些張口結舌地道:「你,呢,秋兄,沒有搞錯吧?」秋離淡然道:「沒有。」連呼吸也粗濁了,于德壽忐忑地道:「那麼,你是說,秋兄,他輸給你了?」笑了笑,秋離道:「至少沒有勝過我。」一塊磨盤巨石頓時自于德壽心上卸落,他手摸胸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猶有餘悸地道:「我的乖乖,可真嚇了我一大跳……」說到這裡,他又一伸大姆指,由衷地贊道:「行,行,不愧是天下一代英傑,天下豪雄,秋兄,我于某人服了,真他媽服透了……」一斜眼,目注白雲子與青杏子,于德壽不屑輕蔑地道:

  「我說你們這兩個不開眼的老牛鼻子,你們可知道這位英偉的仁兄是誰?卻敢在這裡一搭一擋,放你娘的狗臭屁!」白雲子雙目一瞪,暴吼道:「于德壽,他總不會是十殿閻君!」哈哈一笑,于德壽道:「縱然不是,也差不遠矣,便告訴你們這兩個有眼無珠的老東西吧!」秋離徐徐笑著,微微躬身接道:「鬼手秋離。」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一聽到這幾個字,白雲子和青杏子同時駭退一步,兩張老臉,也同時變得慘白,四道月光全定定地盯著秋離,象一瞬間全傻了……

  于德壽嘿嘿笑著,大拉拉地道:「別看你們藏著個孟漁,我們也拾著個秋離,媽的,這叫鐵掃帚碰不著地堂,大家硬對硬,誰也不用含糊!」他正說到這裡,人群中,六盞大紅燈籠緩緩朝這邊移近,在那片朦朧的暈紅燈光掩映下,「九手銀瞳」潘一志,「金拐羅漢」馮鋨鍔,已被數十名天山弟子簇擁過來,另外,旁邊尚』有一乘軟兜由四名天山弟子抬著,軟兜上,正坐著「萬屠嘯天」孟漁。』低沉地,秋離道:「來了,瓢把子,有什麼條件,你提吧。」得意洋洋地一笑,于德壽道:「放心,我早預備著了。」隨即,這位黃衫會的大龍頭舉起手上的蛇矛,迅速向左右一擺,於是,很快地,散佈在四周的黃衫群霸們馬上朝這邊聚攏,異常敏捷而俐落地排成了一個反的半弧形陣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