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銀牛角 | 上頁 下頁


  天色早已黑了下來,灰濛濛的,暗黝黝的,只極西的天邊還有那麼一抹要死不活的慘白,雨已小得多了,從滂沱噴注轉成為細細絲絲的牛毛小雨,這種天氣,實在令人喘不得大氣。

  樹林裡垂斜的枝牙滴著水在秋離與那老人的頭頂掠擦而過,半炷香後他們已走了出來,林子外,有一條小路通過山坡直達頂端,那裡益著兩間小石屋,沒有燈火,自這裡看去,那兩間小石屋顯得有些兒孤零。

  秋離一甩頭,臉上的雨滴兒被灑掉不少,他低沉地道:「老前輩,快到了,前面就是。」坐在後面的老人喘息了兩聲,沙著嗓子道:「壯士,為了老夫之危,累及壯士擔冒如此風險相救,老夫實是于心木安,老夫老矣,任他們如何逼害欺侮,也不過就是這麼一把快要人士的老骨頭而已……」秋離坐騎往坡頂上爬著,他笑一笑,微翹的眼裡一片膜隴的光彩:「老前輩,在下素來恩怨分明,滴水之恩都應該湧泉以報,何況前輩予在下之惠又是如此深厚?」老人似乎驚愕了一下,他遲疑地道:「壯士並非是聞得老夫遭此冤屈心有不平才來施救?」哈哈一笑,秋離道:「在下行道江湖十餘年,來去都是單人匹馬,只要不犯在下,在下亦很少去惹人,不關己身之事,前輩,在下從不插手。」「那麼……」老人猶豫著道:「壯士是為了什麼才搭救老夫呢?老夫自認與壯士素昧平生,想不出曾在何處何時見過尊顏?更談不上有過恩惠了……」馬兒忽然顛簸了一下,秋離用勁一提韁繩穩住了,他深沉地道:「前輩,可還記得十年前一個暴風雪的晚上,有一個瘦弱饑渴的少年暈倒在你們門前的故事?」老人大大地震動了,他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道:「什麼?壯士,你你你……你是說,你就是……」秋離平靜地朝遠處凝望著,而遠處是一片無際的黑暗:「是的,在下就是當年那個貧病不堪,饑寒交迫的少年。」馬兒吃力地噴了口氣,來到了那兩間石屋之前,秋離一按馬頭,飄身而下,輕輕舉臂,已將老人抱了下來。

  老人顯然已為方才突來的意外怔住了,他雙目不眨地注視著秋離,滿布皺紋的面孔上刻畫著無盡的蒼涼與老邁:「十年了……壯士………果然已有十年了……假如你不說,只怕老夫永遠也認不出來你就是那個孩子……」秋離微微歎了一聲,將馬兒牽到屋側一間簡陋搭就的廄房裡,隨意將韁繩丟下,他過來扶老人,推開石屋之門,屋子裡很暗,而且有了一股黴濕的氣息,看樣子,這個地方並不時常有人居篆……將老人安置在一張吱吱作響的破舊竹椅上,秋離找尋著火石點燃了一張白木桌上的桐油燈,昏黃的燈火沉沉地將兩條人影拖在灰白的石壁上、一股深邃的落寞之感向他們襲來,在這裡,歡欣與喜悅是隔得太遙遠了,太遙遠了。

  老人咳嗽了一聲,暗啞地道:「壯士……到現在,老夫尚不知道壯士尊姓大名?」秋離站到老人面前,苦澀地道:「前輩,在十年前,那孩子曾告訴過前輩……」人連忙點頭,道:「是的,那時你曾說過你叫『恨生』,但老夫知道這是假的,壯士,你那時才只十四五歲,老夫已覺得你在眉宇神韻之間有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嫉世妒仇、桀驁不馴的煞氣,壯士,看你如今身手之絕,十年以遠,該已有了非凡成就?」秋離黯淡地一笑,道:「沒有,只染上兩手的鮮血,唯一未變的,就是留在心中那股無法消、不能消、死不了、忘不了的恥辱與冤氣!」老人一震之下,驚愕地道:「恥辱與冤氣,壯士,你是指……」籲了一口氣,秋離目光幽淡地凝注著桌上晃動閃爍的燈火,眸子裡有著濃重的迷蒙與抑鬱,在這些悠悠忽忽的神思裡,就象彌漫的煙霧中有一股強烈的紅光,他的眸子深處,也有一片那麼稠,那麼刻骨,那麼明顯的仇恨光芒,這光芒是發自靈魂深處的,不可磨滅的,血淋淋的!

  老人抖動了一下,低啞地道:「壯士,現在,是否可以賜告老夫以真名?」秋離緩緩展出一抹笑容,道:「秋離,秋天的秋,分離的離。」這兩個字就象兩個突然出現的厲鬼,嚇得老人摹地打了個寒顫!他驟駭地瞪視著對方,舌頭宛如打上了結。

  「鬼手?你你……你是鬼手秋離?」秋離無奈地聳聳肩,道:「這是他們硬給扣上的混號,假如有時間與閒暇,在下自己取一個將會雅致得多。」、老人活動了一下脖子,象剛從一雙無形的手掌扼鉗下掙扎出來似地長長吐了一口氣。

  「壯士,秋壯士,老夫做夢也想不到名震天下,向以殘毒狠辣聞名的鬼手秋離就會是你,會是十年前暈倒在老夫門前的那個瘦弱少年。」秋離背著手走了兩步,淡漠地道:「而今,前輩,你已知道了。」老人喘了口氣,急急地道:「告訴老夫,壯士,告訴老夫你為何會在十年前暈倒於老夫家門之前?又為何在老夫替你調養了三天之後就在夜裡不告而別?你又遭受了什麼羞恥與冤屈?又如何知道老夫遇此危難?來,壯士,請告訴老夫……」秋離淡漠地一笑,沉思了片刻後,他道:「前輩,假如你要知道,在下便告訴你,但是,請莫中途插言,請莫予責評……」老人連忙點頭,連忙道:「當然,老夫靜靜聆聽便是……」輕輕依著桌沿,秋離的瞳孔深處又在隱隱閃射著那一股強烈的仇恨之火,這發自內心的怨毒,宛如一條絕毒的青竹蛇,在圍繞著他的靈魂,也在絞絆著聆聽者的心臟;他們的呼吸逐漸相合,脈搏逐漸一致,於是,秋離沉緩的語聲象來自另一個世界,縹渺地響著:「當我來到這個人間,我就嘗到了顛簸流離,貧困無告的苦澀,未滿周歲,我的母親便已去世,五歲時,父親又因替官家鑿石築城而被巨石壓傷成了半身不遂的癱殘,在這種絕境,我父子兩人只有依靠典當與少數親友的接濟度日,父親在愁郁的煎熬下,沒有熬過我十歲的生日就棄我而去,我只得搬出了那間殘破的小茅屋,用那間埋葬了我整個童年的茅屋換來父親入了土,由那時起,我知道自己是孤單的一個人了,我明白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人關心我,關懷我了,於是,我離開家,開始流浪的生活……」秋離的神色晦暗,他垂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講:「自小,父親便不以生活的艱困而忽略對我的教育,因此我讀很多書,那是在黯淡的油燈下摻著父親的淚來讀的,很苦,』是真心在讀,我的祖父曾中過進士,父親幼時也曾被人稱過小才子,哦;這都是很長遠的事了……我離開家,就心去尋求我自孩童的時候起就仰慕的武林遊俠生涯,我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到了高山……」老人目光一閃,道:「那是少林派的發祥地……」秋離沒有理他,接著道:「我上了少林寺,但是在半路上就被他們攔下,我說明我是來求師學藝的,卻被那些年輕和尚諷笑了一頓,但我決不灰心,我跪下求他們,哭著求他們,後來來了個中年和尚,輕淡地問了我幾句話,又打量了我很久,似乎十分勉強地將我帶到一座殘舊廟宇裡,那裡是一棟改建了的土地廟,已被他們改做了臨時灶房,於是,我就成了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雜役了,我整日辛苦,幹著我體力幾乎不勝的工作,但我默默忍耐著,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們賞識而教我一點我自小就仰慕的少林絕技,過了兩年,有天我因工作太累而暈了過去,不幸的是那時我恰好端著一堆瓷碗,瓷碗是打碎了,我當然挨了一頓戒尺,然後,我被他們趕出來,象兩年前一樣,孑然孤身地下了山。在經過一條山溪時,我在溪中照了照,瘦弱憔悴的模樣連我自己也傷心得哭了起來.,我這兩年中沒有學得一丁點技藝,甚至連他們的廚僧習武也不准我旁觀一眼,兩年前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兩年後我依然如此。」老人氣得罵了一聲,道:「想不到少林一脈竟是如此持名自大。」秋離擺擺手,道:「此後將近三年中。我一直在東飄西蕩,做過小工、雜役、拾荒者、牧牛童,也饑過肚子,挨過揍,臉上沾過人家大爺的唾沫,睡過曠野、破廟、屋廊和墳地,晚上時常自己哭醒過來,警醒過來而除瞭望著冷瑟的夜空,就只有向自己的影子訴說心中的痛楚而沒有人理我,沒有人睬我,似我開始流浪時自己想到的,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話聲低沉了下去,秋離閉閉眼,再開始述說:「在這三年中,我到過武當派,但他們以來歷不明而拒絕收我,我求過華山派,他們卻要我與一個年紀比我還小一歲的孩子較量一番,我被人家打得鼻青眼腫;在他們圍觀者的哄笑聲中狼狽而逃,後來,我求到了襄陽一家鏢局的總鏢頭,他是『和字門』出身的好手,經我幹祈萬求始答允了我留下暫充了一名工役,三個月後,我因夜晚到院中沉思,撞見了總鏢頭與他一名鏢師之妻的姦情,不但事後被他毒打一頓,還幾乎被他暗置在飲食中的毒藥害死。我悄悄跑了,跑得很遠,那時候已是冬天,漫天風雪使得我支援不住,於是,前輩,你在門前發現了我……」.老人急切地道:「是的,但體又為何不告而別?老夫身為『太蒼派』首輩弟子,便是本身所學不能教你,尚可以推薦到派中更強的高手那裡呀……」秋離鬱重地搖搖頭,道:「幾年來受的侮辱、委曲、迫害已經夠了,我實在擔當不住,因此,在我身體稍有起色的時候便悄然離去,但我感激你,我將你的恩賜深藏心中,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報答你。」秋離笑笑,笑中含蘊著苦澀,他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正在鎮上幫人家扛木材,有兩個衣著華麗的人物站在木材堆集的場地隱秘處低聲談著話,我無意中靠近聽到了一個大概,原來他們竟是『八角會』與『青衫幫』的人物,他們是在商議著如何聯絡『紅心教』陷害一個人,而這個人好似使他們十分畏懼,商量的方法竟然全是些陰毒下流的暗算手法,我當時憑著一股義憤,毅然奔到那個人居住之處,他的住處也是從那兩人的口中探悉,是一家不大的客棧,我找著那人,當場毫無保留地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這人約有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個子,雙眼大而且亮,老是帶著一股淡淡的古怪而冷漠的微笑,他聽了我的話以後,深深凝視我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然後,他告訴我三天后到鎮邊的一座山頂去等他。」咽了口唾沫,老人關切地道:「後來呢?這人來了不曾?」秋離神色淒側地點了點頭,嗓子沙啞地道:「來了,但卻是拖著一條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垂死之體來的,他叫我到他面前,提著氣問我的身世,然後,他撕下身上的中衣,要我找一根小木條,逼著我蘸著他身上的血在布片上寫下了許多古怪的武功口訣,又為我一遍又一遍地解說指點,末了,他問願不願意認他為義兄?我說可以認他做義父,但他說兄弟間更來得坦率貼切,於是,當著初升的旭日,我們叩頭起誓結為異姓兄弟,他告訴我他的經歷與一切,因此我知道了他是誰,他教我的那些東西是如何罕見而珍貴,我更明白了那些人暗算了他,最後,他望著我,緊握住我的手死了,他死得很安詳很寧靜,仿佛他瞭解,也很滿足于這段坎坷旅程的結束,我場哭著向高山起誓,我要為他報仇,為我自己雪恥,我恨那些自以為是,自以為尊的衣冠禽獸,我要用自己的雙手開創我自己的未來……」老人默默地瞧著秋離,好半晌,他道:「你這些年來,名字已夠狠了……」秋離搖搖頭,道:「我找著一個隱秘處住下來,開始專心一致地習練大哥教我的那些技藝,專心得常常幾天不食不睡,每隔兩載,我出去找人試試身手,到今年,所有的功夫已完全練成,在這十餘年的時光中,我自學自習,功夫學成了,也搏得了『鬼手』之名。」老人沒來由自心裡冒起一股涼氣,他喃喃地道:「這樣說來,你還沒有開始復仇雪恥?天爺,就這樣江湖中已被你鬧得神鬼不安了……」.秋離臉上浮起一抹疲乏的笑容,他安靜地道:「在半個月前,我得到了你們太蒼派分裂內哄的消息,前輩與貴掌門人是一系,貴派的太師叔與二師弟是一系,經我探詢之下,知道前輩這一邊力量較弱,貴派太師叔更敦請了百隆派為臂助,又買通了大寧府的官家勢力,我得悉之下,本想即往前輩處告警,但適時又逢上了另一件岔子,經過一番周折處置完了,卻耽擱了時間,貴派已演變成正式火拼,前輩這一邊慘敗不堪,貴派掌門人失去蹤跡,不知生死,前輩受創被擒,交付大寧府官家,於是,在方才,『黑草原』上,我就將前輩請了出來……」老人面孔的肌肉哆嗦了一下,他忽道:「秋……秋壯士,你是如何知道老夫名字的?記得當初老夫並未告訴過你。」秋離笑了笑,道:「那時貴府下人皆稱前輩為何老爺子,前輩在武林中名頭極響,太蒼派居於百齊鎮『野蘆居』中的人物大約也只有前輩一個,『髯虎』何大器。」一撫銀髯,老人沉重地道:「只可惜如今變成殘獸一頭了,蒼派遭此浩劫,只怕難有抬頭之日……」秋離深沉地望著這只髯虎,慢慢地道:「前輩,貴派那位師叔與百隆派到底是什麼交情?怎麼會與這幫專門替官府爪牙的鼠輩搭上了線,是否花了些銀子?」老人何大器嘆息一聲,道:「我們這位太師叔乃師祖僅有一個關門弟子,他年紀也並不大,只比老夫多上三歲,但他的輩份卻高,百隆派的掌門人『千蛇尊者』古常振素來他交情深厚,這次派內因權力之爭而鬧分歧,他即曾乙太叔身份強迫掌門人退位,掌門人當然不服,並向他面陳道,豈知他非但毫不睬理,競唆使掌門人師弟叛門,於是,掌人昭示全派弟子,下令將他逐出門牆。唉,誰知他們早有謀,在掌門人渝令下達的當晚,派中總壇就有了巨變,老率人往援,半途卻吃百隆派的人馬截住,在殺了個昏天黑之後,不但本身遭擄,一雙腳筋也被折斷,太寧府的官役即趕到,不由分說扣了老夫一個賊匪亂黨之名押上囚車而去,若非壯士相救,只怕這條老命也就到此為止了……」秋離沉默了一會,道:「為報前輩深思,前輩,在下便助你重振太蒼派聲威!」何大器頗出意外地瞧著秋離,激奮地道:「秋壯士,你你你,你此言可是當真?」秋離傲然一笑,道:「鬼手秋離自來言出必行。」何大器一拍雙掌,感激地道:「秋壯士!不,老夫還是稱你一聲老弟吧,老弟台,只要我太蒼派一脈再復興,痛誅賊子,老夫必陳稟掌門立你老弟長生牌位,世代受我太蒼派弟子頂禮膜拜,永憶浩恩……」秋離一笑道:「前輩言重了,在下該盡力才是,這些舉止在下卻是擔當不起。」何大器興奮地咽了口唾沫,急道:「老弟,你說,那位教你功夫的人士——晤,你的義兄他是何人?」略一猶豫,秋離深沉地道:「在下說了,尚請前輩勿與外人語!」何大器忙道:「當然,這個當然!」秋離面逞虔誠、仰慕之色。他肅穆地道:「在極西之土,有個地方叫做『長生海』,長生海裡有座小小的島嶼,名喚『落星島』,『落星島』上住著一個人,他是『赤膽聖手』屠孤吉屠大哥!」似是晴空裡響了一個焦雷,震得何大器全身一晃,他大瞪著一雙眼,好半晌,才張口結舌地道:「什……什麼?屠孤吉?聖手屠孤吉?」.秋離深深地點頭,道:「正是,曾經獨力蕩平黃土高原三幹馬賊,活斬洪澤湖一雙毒蟒,力敵錦、丐兩幫聯手之眾,擊潰『八角會』、『青衫幫』、『紅心教』三派串聯高手四十一名的赤膽聖手屠孤吉!」說道這裡,秋離傲然地一笑道:「在下以屠大哥為榮,以為其拜弟為榮!」髦虎何大器慢慢地平靜下來,手撫著肚子道:「難怪你這身功夫駭人聽聞,難怪稱為鬼手了,不過,老夫經過這一嚇,卻是……,卻是越發嚇得肚中空虛了……」秋離微微一怔,隨即豁然大笑起來,他迅速進入裡問,片刻後已拿出一個小竹籃來,將籃中的東西一件件擺在桌上,那是一隻鳳雞,大半塊熟火腿,一包五香花生米加上兩塊厚的鍋餅。

  何大器一撫銀髯,食指大動地笑道:「江湖風雲堪從細述,五臟之廟卻也不能不祭一番,老弟,老夫被饑火燒得有點失禮儀,尚請莫予見怪。」秋離笑著搖頭,撕了一隻雞腿夾在鍋餅中雙手捧過,自己也自懷中抽出一把鋒利小匕首切下一片火腿來嚼著,石屋內,卻洋溢著溫暖,洋溢著知心連心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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