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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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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鬼之手 空中的烏雲濃得像是潑上去的墨,那麼一層層一疊疊地堆集著,狂風打著呼哨在旋轉,毫無忌憚地向大地一遍又一遍地卷來,天際偶而亮起一道耀眼的金蛇,強烈的閃電照得山巒河流俱在顫抖著,沉悶的雷鳴聲隱隱響在雲堆之上,似遙遠的皮鼓在作沒有節奏的敲打,現在正是黃昏時分,假如不是這種陰霾天氣,景色該是極為美妙的。 眼前是一片草原,荊棘雜樹糾結叢生,如煙的野草蔓生,草原盡頭似與灰沉的雲天混連在一起,這邊,生長著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樹,一個瘦削的身影便懶洋洋地倚靠在樹幹上,這人穿著一襲緊身的黑色衣裳,襟口上一路沿下來繡著片片白色的竹葉,在他身後,一匹高大的黃驃駿馬正低著頭在吃草,模樣兒和它主人一樣,也是那麼懶洋洋的。 夏天的雷雨來得可真快,剛才一會兒還有太陽光,只這麼一瞬間就烏雲滿布了,要不然,這夕陽晚霞之景也夠得瞧上一陣子呢。 現在,這靠在樹幹上的人抬起頭來了,是好一張又美又帶煞氣的臉盤兒,他一雙眼睛冷清而瑩澈,黑得發亮,眼角微往上挑,這麼一來,就顯得有些兒寒森森的、威凜凜的了。他的鼻樑直,嘴唇大小適度,卻只略嫌薄了些兒,在他抿著嘴唇的時候,就成為一條下垂的半弧線,看起來令人有一種不敢親近的孤傲感覺,更帶著幾分殘酷悍野的味兒。 望望天色,他微眯著眼睛朝草原遠處瞧去,神態裡有些不大耐煩,但這不耐煩之色卻顯然不是為了這場即將到來的雷雨,看情形他還另有所待。 忽然,這人神色一振,他仔細朝前面看了一會,蒼白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疲倦的笑容,滿是風霜的意態裡,表露出一股無可言喻的歡欣與慰藉,他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喃喃地道:「可來了,希望這場大雷雨不要耽擱他們的行程……」他自語著,但是,老天卻沒有依照他的心願,片刻間,在一霹雷似的雷聲過處,幾道彎曲的電閃象要撕裂天幕般掠草原逝去,傾盆的大雨,就那麼不容情地漫空落下,雨勢大得如黃河決了堤似的!這人搖搖頭,依然姿勢不變地倚在樹幹上,他的馬兒也挨了過來,不住用鼻端觸聞他的面頰。 雨水沿著他的眉毛直淌,遠近都是一層猛水霧,不一會,人馬都濕得透透的,象剛從水裡撈起來。 於是,隱隱地,在嘩啦嘩啦的驟雨聲裡,一陣有節奏的輪軸轉動聲傳了過來,間或夾著人馬的叱喝嘶叫聲。啊來了,不知道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在這大雨天還頂著挨淋往前趕?這人沒有動靜,雙目睜著,一眨不眨地注視人馬聲傳來的方向,沒有一會,在滂沱的雨水霧氣裡,已有一列隊伍移近,馬上的人都下來了,正低著頭,弓著腰,牽著馬匹頂著雨朝前走,在這些行列中間,瞞,敢情還有—輛囚車的鐵籠子裡,坐著一個模糊的身影,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接近了,那第一個走在前面的人是個大塊頭,即使弓背曲腰看起來也是那麼一大截,粗壯得活象是座山!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這人古怪地朝那輛囚車看了一眼,於是,他閑閑地迎了上去,形色輕鬆而灑脫,他的兩肩平隱而安定,有一種特異的沉猛與雄渾意味,滿天的雷雨,似被他一人挑住了。 那大塊頭噓了口氣,一腳高一腳低地又朝前邁了幾步,猛一抬頭,已看見眼前站著一個人,他吃了一驚,尚未說話,對方已淡淡地道:「大雨天,哥兒們可真夠苦的,下一程由兄弟我來代勞了吧!」大塊頭抹去眼睫上的雨水,睜大了眼仔細向那人看了看,口中吆喝著道:「好朋友敢情是找碴來的?這是『百隆派』替大寧府押解的重犯,朋友你眸子放亮點……」這人伸手入懷,他的腰部隱隱隆起了一塊,他一面伸手,一邊笑道:「百隆派替鷹爪兒當狗腿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與道上兄弟為難,這遭區區實在看不過眼去,所以麼,各位也就命裡註定要栽上一次了!」這時,大塊頭後面又跟上來三個人,其中一個瘦得象竹竿一樣的漢子朝側旁一轉,厲聲道:「幹什麼的?竟敢攔路阻止官府囚車行進,莫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李二,你去拿下他,魏老七,你到後面去通知萬三爺,就說有……」這位瘦子仁兄的話語還沒有來得及結尾,對方那人已豁然大笑,疾閃而進,雨水飛濺中,那叫李二的大寧府皂役已狂號一聲,橫著飛出去兩丈多遠。 幾乎沒有看見他在動作,而他已到了瘦高條身前,這位瘦高條正是大寧府府衙的二捕頭陳昭生,有個外號人稱「青皮狼」,為人最是刁狡奸滑不過,他經過的大小陣仗也可說不少了,此時剛一照面,這位二捕頭已知道大事不妙,這一下撞上硬板子了,一聲大吼,他往後一撤身,拼命叫道:「來人哪,有匪人攔路劫車……」那人在雨中溜溜地一轉,左右一晃,單掌一平倏斜,剛撲過來的大塊頭驟然鬼叫了一聲,一顆鬥大頭顱帶著一臉的血水噴了出去,這一下子,陳昭生算看見了,其實不看見倒還好,一看見他幾乎嚇得屎尿齊流,猛一哆嗦他活象被剝了皮似的怪號起來:「天……天爺……『鬼手』秋離……」冷冷一笑,那人象幽靈一樣飄進,身軀一矮,躲過了一柄砍山腰刀,左手突斬,另一條人影也號啤一聲,打著轉子僕倒在地上。 陳昭生嚇得連掛在胯間的一柄長劍也忘了拔出來,他只管一個勁地往後倒退,口中帶著哭音叫道:「來人哪!…鬼手到了……快來人哪……」那人——鬼手秋離哼了一聲,長射而起,飛鴻般掠向後面的囚車,他的右手一直插在腰間未動,方才一連劈死三人,都是一隻左掌的傑作!眼看著快接近囚車,一條人影疼地刺裡撲來,兜頭就是二十餘掌,雄勁的掌風激得空中雨水掄成一個圓圈,水珠雨花四下飛濺,力道活象二十柄巨錘同時自不同的角度砸了過來!鬼手秋離狂笑一聲,淩空的身形猛墜急轉,就在這一墜一轉之中,他的左掌又來一平倏斜,宛如一柄來自虛無的血刃淬然反斬上去,「嗤」地一聲裂帛之響,一片布塊飄飄落下!連眼梢子也沒有撩一下,秋離神速無匹地撲上了囚車,此刻,囚車四周已有二十多名勁裝大漢在嚴陣以待,刀芒在雨水中泛得雪亮!他的身形毫未遲滯,依舊原勢掠下,二十多柄大砍刀在一片吆喝聲中會成一片刀海迎來,他的雙腳卻在眨眼間奇妙地長橫斜絞,在一連串的鏘鏘聲中,二十多柄大砍刀倒有一大半被絞上了天。左掌豎立如刀,猛然劈向囚籠上的鐵柵,在整個囚車的震動中,拉車的馬兒驚惶得人立高嘶,秋離剛剛硬劈斷了一根兒臂粗細的鐵柵,又是一片強厲的勁風直襲而來! 蒼白的面容突地一沉,他上身微側,左掌挽起一道圓弧,掌勢自弧心直摔背後,「砰」的一聲震響中,他身形一晃,那位猝襲者卻已歪歪斜斜退出去四五步! 單掌閃電般一掄又回,「哢嚓」一聲,又是一根鐵柵欄被砍斷,他向裡面坐著的一個形容憔悴而孱弱的白髮老人匆匆一瞥,急促地道:「何老前輩,你能出來麼?」那位老人雪白的長髮與雪白的須髯被雨水黏濕成一團,他苦笑一聲,長歎道:「多謝壯士冒死營救,但老夫雙足足筋已被挑斷,與一般廢人無異,還是請壯士儘快退去,免遭累及。」在這老人說話聲中,秋離已頭也不回地與身後來攻迎拒了數十掌,他大笑一聲道:「前輩,在下既來,就是欲與前輩同生死,不能救出前輩,在下亦不做複回之想了!」囚籠內的老人似是一怔,他感動地道:「但……但是,老夫尚有腳鐐手銬在身……」秋離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左掌又閃電般舞成一片叉棘形掃出,在那片似成實質的掌聲尚在空中閃動之間,他那掌沿已鋒利地猛然砍向囚籠之中,於是,一陣清脆的鐵器斷裂聲傳來,他的五指已抓著老人胸口一把提了出來! 老人身軀甫出囚籠,秋離已大吼一聲,肩膀候然回轉,左掌又是一平突斜,抖手震飛了一名大漢,手腕一振下,幻成千百掌影扣罩向另一個奮身沖來的紫面紅髯老人! 那老人暴喝一聲,單足旋地急退,秋離豁然笑道:「萬三葉,你在百隆派是個人物,在我秋離眼裡卻是個廢物!」另一個年約三旬,生有一大把絡腮鬍子的魁梧大漢自一側撲來,手中一把絞鏈錘一場猛砸,四周十七八把閃亮的砍刀也紛紛削落,來勢又狠又毒! 秋離輕蔑地一笑,肩上扛著一個人卻如此迅捷地募而騰起,在大雨中,他雙腳一個大劈叉又淬然並擾,在他一叉一併之間,七名使刀大漢已慘號著仰身栽倒,而他的身形卻又升高了尋丈! 那叫萬三葉的老者不由氣得額際青筋突暴,他狂吼一聲,連連推了一十七掌,掌風將傾盆大雨劈得四散紛飛,而鬼手秋離卻已遠逸在三丈之外!虯髯大漢雙目怒瞪欲裂,拉著嗓子大叫:「姓秋的王八蛋,你是他媽有種的就留下來戰個三百回合,夾著尾巴跑算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秋離左手挾著老人,身形在空中一翻倏落,足尖準確無比地一勾,已將在下麵倉皇閃躲的「青皮狼」陳昭生踢得摔倒地下,他哧哧一笑,瘦削的身軀平貼著地面飛起,那麼美妙地落在他的坐騎鞍上,馬兒長嘶一聲,冒著大雨狂奔而去,快得就象一雙脫弦怒矢,煙雨迷蒙中,傳來秋離桀驁的語聲:「馬大鬍子你等著,待秋離用一隻手摘你項上狗頭……」語聲隨著急劇的蹄音搖曳而去,終至渺不可聞,只剩下漫天的大雨落個不停,淋在這些楞怔的人們身上,也淋在他們心裡,內外都是涼森森的,說不出有多麼窩囊,說不出有多麼冷懾。 青皮狼陳昭生拼命從地下爬了起采,臉上是又紅又紫,頭髮上還沾著些兒草絮,他捂著肩胛,哭喪著面孔拐了過來,啞著嗓子嚎道:「萬三爺,這可如何是好?那何老兒是大寧府限令歸監的重犯,也是你們的禍根兒,這下子半途吃那姓秋的劫了去,在下可是萬萬承擔不起這罪名……」被稱做萬三爺的紅髯老人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陳頭兒,你就甭嚷嚷了,大不了你回去吃一頓排頭摘掉頂上的孔雀翅兒,老夫等人不但結下了這個強仇,掌門人的家法卻更要人的老命……」青皮狼苦著臉哼卿了兩聲,道:「三爺,咱們都是有家有小的人,誰也得往遠處想想,你老就捉摸著給出個主意吧……」萬三葉皺眉沉吟了一陣,道:「奇怪,那鬼手秋離自來都不與人打交道,行事作案也俱是獨來獨往,兩肩荷著一口啥事不管,這次卻冒了這大風險來劫囚車,晤,不知他與那何老兒有著什麼瓜葛?」陳昭生在雨中淋著,面色青中泛紫,他唉了一聲:「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猛一看見他施出那記招牌的絕活兒「鬼在哭」,心裡就涼透了,「遇著這塊爹,咱們吃公事飯的夥計除了認栽以外還有哪條路可走哩?」萬三葉也噓了口氣,沉重地道:「老夫手下弟子傷亡不少,眼裡看著卻連一個也來不及救,江湖上闖了十幾年,真有點懷疑自己這段漫長日子是怎麼混過來的……」青皮狼陳昭生用舌頭舔舔唇上的雨水,「呸」地吐出來,搓著手道:「三爺,連你的『流星大錘拳』都沾不著人家,我這幾下子莊稼把式也難怪一上去就跌了個大馬爬,三爺,你老看看該怎麼辦?咱們總得想個法子回去交待,幹耗在這裡淋雨也不是那麼回事……」萬三葉難堪地沉默半晌,恨聲道:「這樣,陳頭兒你帶著你的弟兄快馬趕回大寧府報訊,並請伊大人再寬限幾天,請順便向伊大人票報,就說老夫我首次失著,也請他看在我倆多年交情份上莫予怪罪太甚,且等哥兒們轉回總壇,面稟掌門,一則自請處置,再則由派中多遣高手,緝拿逃犯,太蒼派方面,也得遣人通知……」青皮狼陳昭生打了個哆嗦,擰了把鼻涕,失魂落魄地道:「也只好這樣了,三爺,這次事兒,還請你老多擔待,錢大哥的脾氣你知道,三句話不對就撕下臉來翻桌子,唉,在下說著說著就心裡發毛……」點點頭,萬三葉牽過自己的坐騎來,招呼了一聲與百隆派的一干人翻身上馬,臨走,他轉頭道:「陳頭兒,地下躺著的無論死活你都給我招呼一下,老夫先走一步了。」青皮狼陳昭生裂著嘴答應了一聲,臉上雨水濕淥淥的,分不出那些亮晶晶的水珠兒裡包含了些什麼?不曉得那些水珠兒是老天爺的淚呢還是陳昭生的淚?在他答應的時候,百隆派的十多名鐵騎在萬三葉率領下冒雨而去,蹄聲漸遠,留在這裡的,只有一片濃重的悵苦與淒涼……黃騾馬的四蹄飛揚著,嘴裡噴著一陣陣的霧氣,在一蓬蓬的泥水進濺裡,它已朝著一個十分陡斜的山坡沖了上去,山腰半坡有一片樹林,不怎麼太廣,但枝葉盤絞糾纏,如果不識得此路徑,也夠走的。 馬背上,秋離牽著韁,左手環背著緊圍在那何姓老人的腰上,兩個人身子都早濕透了,馬兒的毛也全向下刷,一路上滴著水,現在,他們隔著方才打殺的地方,已有五十多裡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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