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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乾咳一聲,燕鐵衣道:「我在北地起家出道,江湖上的情形不敢說瞭若指掌,也可算得非常熟悉,做鏢局買賣的只要稍有名堂,字型大小叫得響的人家,我全知道,但這『致遠鏢局』,我好像沒聽說過,顯見是家不甚出名的小局子,舉凡這樣沒沒無聞的小鏢局,也就是幾個苦哈哈,窮湊合賣命,吃的是辛苦飯,淌的卻是刀頭險,有點可憐,五六千兩銀子數目雖不太大,但放在這種鏢局身上,可就沉得像山一樣,萬一半途上走水失鏢,便夠他們傾家蕩產的去張羅了。」

  哼了一聲,冷凝綺道:「話不是這樣說,大當家,既然掛起招牌,擺起門面開鏢局替人走鏢,就理該有這一份本事,擔這一份風險,是行的吃這碗飯,窩裡的乾脆關上大門回家去抱孩子裡充架勢嚇唬人的主兒就活該要倒楣,拿人錢財,不能替人消災,還算是那一號的達官老爺?」

  苦笑著,燕鐵衣道:「其實你不是不曉得,做鏢局這行營生,不在於用暴力強勢與人硬碰,主要還是求的人面廣,眼皮子活,八方燒香,上下打點,講的是情分,論的是交誼,再摻點江湖上的淵源,武林中的關連,將就混生活,如果全靠打殺闖天下,豈有一天的安寧日子好過?」

  「咦」了一聲,冷凝綺不悅的道:「大當家,你怎麼幫著他們說起話來了?莫非開鏢局子的這一行還給了你一份長期供奉?抑是你在這些鏢局裡也押了本錢?」

  燕鐵衣道:「不要瞎說,我和他們這一行道自來是風馬牛不相及,各人走各人的路子,誰也沒犯著誰,勾著誰,彼此不相干連。」

  冷凝綺悻悻的道:「既是如此,你大可不必幫著他們說好聽的——」

  燕鐵衣道:「我不是幫他們說話,因為我瞭解這一行中的苦楚,所以,我不得不照實說出來讓你知道;當然,該怎麼做是你自己的事,我早已聲明不干涉你的行動,是而只做建議而已。」

  冷凝綺重重的道:「大當家,果然你還沒有忘記你所說過的話──只要我不逃避,不企圖遁脫,我的一切行動你便不能干預,更不能阻止——」

  燕鐵衣一笑道:「我並沒有說過不算是不是?」

  鳳眼冷銳,冷凝綺道:「大當家,這樣就最好不過了——」

  燕鐵衣微笑道:「你未免猜疑過甚——」

  冷凝綺一揚頭,道:「不是我猜疑過甚,大當家,是怕你忘了什麼。」

  望著前面蜿蜓的路,燕鐵衣平靜的道:「人生,就像這條路一樣,曲折得很,能夠把握住為人處世的原則,方才可以履途無險,直達康莊。」

  冷凝綺默然片刻,道:「我明白。」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相信你會明白。」

  兩個人都不再說什麼了,於是,馬兒加快了奔速,直指向「馬家集」。

  ※ ※ ※

  一圈濃密深鬱的苦樹林子圍住了這幢古怪的屋宇,說它古怪,一點兒也不錯,鋪著「魚鱗瓦」的屋頂上豎張著兩人高的刺絲網,二層樓的屋宇全是用巨形石塊砌就的,小小的視窗上又加著鐵柵欄,這幢樓房非常寬闊,占地極廣,它的四周,倘築著幾有半樓高的虎皮石圍牆,牆端、視窗排著倒勾鐵刺,那兩扇大門,更是生鐵鑄成,關閉得嚴緊合縫,這地方,看上去像監牢又不似監牢,像庫房也不似庫房,說是什麼富家巨室的宅第吧,那有這麼個戒備森嚴法的?若是什麼衙門公堂,卻又缺少了那種官家的味道,豈不是怪?

  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劉三爺開設的賭場而已。

  這家賭場,在四周幾百里的地面來說,都是頗負盛名的,確然做到了「賓主如歸」,盡興而返的服務原則,他們供給客人高級的享受、招待和玩樂,當然花費也是高級的。但是,偏偏就有那麼多人趕來這裡傾囊奉獻,不弄個口袋精光不肯離去,照例,輸淨了口袋的客人,由賭場派專用車轎送回來處,客人中,「馬家集」本地的主兒很少,大部份都是從外地趕來的,他們一進了賭場大門,便開始連續不斷的享樂、酒、色、財、氣,直到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方才鳴金收兵,可是,一待恢復了元氣,便又急巴巴的送上門來,重新開始消耗精力的再度迴圈,這裡,就有這麼個誘惑法,邪門不是?劉三爺便具有此等手段。

  現在,才起更呢,賭場裡燈火輝煌,人聲喧嗶,汗臭、脂粉香,鶯聲燕語加雜著呼盧喝雉的誇張音浪,一片烏煙瘴氣、地獄景像,正是才開始熱鬧的辰光樓下進門之後,是左右兩排各四間密室,中間是一條甬道,丈多長的甬道盡頭,又是一道門,推開門便是大廳──賭場的中心,這裡分開擺列著各式各樣的賭具,牌九、單雙、骰子、押寶、鐵博,只要是賭的玩意,幾乎齊全齊備了,而每一種賭具之前,都圍滿了人,有的在賭,有的在看,但不論是賭的或是看的,表情都是一樣的興奮和緊張。

  賭台的形狀不一,設備亦迥異,每張檯子後面,都有一個主事的「師傅」,三名下手,另加上幾個「把台腳」的漢子,客人中有滿腦肥腸的大腹賈,有油頭粉面的紈衿子弟、公子哥兒,有衣履光鮮卻舉止粗魯的暴發戶,也有三山五嶽、橫眉豎眼的江湖朋友,在他們身邊,有的依偎著一些花枝招展、形態輕佻的妖媚女子,更有些男女不分,扭捏作態的「相公」「童鮮」穿梭其間,打情罵俏,越發令大廳裡的氣氛淫晦放浪得令人作嘔,這裡,俱有賭檔與窯子的合併特色。

  從大廳入口左側的樓梯上去,樓上有特辟的靜室,定制的精緻賭具,指定的人手招待,那裡,是專供一般豪賭又不喜喧囂的特殊客人使用的,自然,樓上也備有更舒適奢侈的「消魂窟」,到樓上的客人,身分算是又高一等了。

  不管樓上樓下,最常見的是那些身著黑色勁裝,紮黑色頭巾,黑綁腿黑皮軟靴的巡場子大漢,他們個個腰間鼓起,兇神惡煞般,但是,卻都硬要扮出那一抹謙恭諂媚的假笑來,看上去就有如戴著面具似的不調和。

  先前,燕鐵衣跟著冷凝綺進入了這家規模不凡的大賭窟,他也搞不清冷凝綺是用什麼方式找著那個蹲在吃食攤前正喝著老酒的中間牽線人的,只見冷凝綺走上去拍了那傢伙一下,那傢伙立即站起身來,點點頭招招手,便領著他們一直來到這裡,又似暗號叫開了門,不過,燕鐵衣倒是發覺了在那襤褸漢子離開的時候,冷凝綺暗中塞了點什麼東西給他。

  他們兩人進入此地到現在,差不多已有一個多時辰了,燕鐵衣漫無目的的東轉轉、西看看,十分無聊的消磨著時間,而冷凝綺則早就坐到那邊「押單雙」的賭台前去了。

  在這種怪誕荒唐的場合,倒是容易打發光陰,所見所聞,全不是平常看得到或聽到的,淫浪粗陋,尖叫怪喊,人的模樣、表情、打扮舉動,都是那般奇特反常,活像換到另一個世界上了……

  最叫燕鐵衣傷腦筋的是那些突如其來或是投懷送抱,或是毛手毛腳的花俏女人,他幾乎有些防不勝防迎接不暇了,這光景,活脫他自己變成了女人,進入了一群久已不知肉味的土匪窩一樣。

  他沒有發現劉大麻子,甚至沒看出來誰是「小蚤兒」魏角,「瘋癲李」李順,他看見的只是一些奇形怪狀、妖裡妖氣的人臉在打轉,熱騰騰的霧氳亮晃晃的燈光,各色各樣的賭具,聞著的盡是人身上的口臭、汗酸氣、脂粉氣,耳朵裡充斥著叫嚷、吼喝、狂笑、咒駡、悲歎,以及嗲得要命的嬌嗔及俏喊,總之,這些全是興奮與失望的七情六欲的組合,像是人們要下十八層地獄之前最後的狂歡寫照,放浪形骸,荒淫怪誕,彷佛今夜一過,明天便不會再來了……

  燕鐵衣腦袋都像要漲裂了一樣在隱隱作痛,他恨不能插翅飛出這個地方,或是揮起撐天之杵砸碎這個賭窟,但事實上他又不能這麼做,只有像在熬刑似的盡力忍耐、苦著臉,人家在做樂,他卻如同受罪。

  顯然,冷凝綺一直都在蠃,因為她面前的金元寶、小黃魚、銀鎖子、銀錠、銀票已經越堆越高了,相對的,跟著她下注的賭客也越來越多,驚喜的尖叫嘆息也一次比一次引人注意,現在,莊家臉色逐漸的難看,「把台腳」的夥計們汗下如雨,「巡場」的朋友也慢慢的往這個方向過來了。

  冷凝綺穩如泰山,表情冷肅,她坐在那裡,全神貫注于搖寶師傅的手法執「寶盒」的姿勢,掌指的按壓,運力的輕重,方向的移轉,上下的翻動,她更仔細聆聽,聆聽「寶盒」裡骰子的搖滾、碰撞、彈回、疊散……她是那樣的專心一意,心無旁鶩,令人覺得,她的整個精神形體,似已完全融進那只「寶盒」之中,與盒裡滾動的骰子合為一體了……

  「單、一點,、通賠……」

  莊家又在叫,嗓門有些不正常的沙啞。

  一陣歡呼,接著是一陣讚歎,又是金子銀子唏哩嗶啦滑動的美妙聲音。

  「咳」「咳」「咳」時而像有節奏,時而又沒有節奏的搖寶聲音,是骰子在「寶盒」裡滾動的音響,於是莊家又在喊:「雙……雙哇,六點……全六點,通通賠啦——」

  莊家的「喊點」原本是粗宏悠長又清亮的,神氣十足,充滿那種自信,驕傲、冷寞又滿不在乎的意韻,但是,現在的這種叫法,卻居然顫巍巍、抖索索的,提心吊膽,沮喪駭懼,最後的尾音,竟已帶著哭腔了

  於是,重複相同的音響。

  於是,又是那種單調的搖寶聲。

  「雙雙雙……有鬼啦,又是雙,全四點,皇天老爺,通賠,通賠,我的媽媽哇——」

  莊家叫媽,不輸也該輸了,喊點喊出了雜詞兒,那還有蠃的希望?

  氣色灰敗,滿頭大汗,精神幾乎崩潰的這位莊家,被兩名下手扶了下去,又換上了另一個,這一個「師傅」迅速開始搖寶,舉止形態,似乎比他那敗下陣去的夥計要沉著老到得多。

  「咳」「咳」「咳」。

  「兩點,雙……」

  窒了一下,是咬著牙的吼聲:「通賠——」

  驚喜的呼叫像要衝破了屋頂,又似浪潮般翻卷開去,人都擠擁向這邊,他們全想一沾這位幸運姑奶奶的福澤,分點羹漬,只是,這位新換上來的莊家卻一下子又灰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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