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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含著淚,石鈺然笑了:「孩子如若掙不脫,我也認命了,好歹沖上去拚一場,也算為孩子報仇。」

  沉吟一下,燕鐵衣低聲道:「大郎中,我的眼睛已看不見了,是否還有複明的希望?」

  石鈺真摯的道:「複明絕無問題,瓢把子,我給你暗置酒中的毒藥,是一種不傷內腑,不留遺根的暫毒性藥物,立使身毒僵木,功能臨時委頓,令體內的血脈精氣停滯,只須三天,毒性便又會逐漸消失,恢復正常,你雙目一時失明的原因,是在運功排毒之際,毒氳化氣泌出,侵入眼珠使之暫時失去視力,便不須藥治,養歇五天也自會複明,我現在給你一包藥粉,食下之後,最多只要盞茶功夫,立可視物如常,目力完全恢復,永不再留任何遺患……。」

  說著話,石鈺用背脊掩遮著自己的動作,右手倏彈,一小包以黃紙包著的藥粉藥已向燕鐵衣拋去,燕鐵衣側著耳朵,以一個搓揉面頰的假動作悄然接住了這一小包藥粉,他幾乎毫不考慮的便在一低頭之下撕開紙包,將紙包中的一小撮藥粉傾入嘴裡,含著唾液一口下!

  藥粉是白色的,像晶瑩的細澀鹽粒,入口很苦很澀,但燕鐵衣仿若不覺。

  緩緩的,石鈺站立起來。

  而這時,簇擁在澗邊上注視這裡情況發展的卓飛等人業已沉不住氣了,賀大庸先拉開喉嚨喊叫:「石鈺,你還在磨蹭什麼?怎的竟對著姓燕的矮了半截?你他娘要有點骨氣,無毒不丈夫,幹了就幹了,犯不著『負荊請罪』,不要忘記你的兒子還在我們手上!」

  卓飛也狂喊:「你休想暗裡出什麼花樣,姓石的,我們全盯著你,來呀,把那小兔崽子推到前面來!」

  哭喊掙扎著的石念慈——柱兒,果然被楊貴以及另兩名漢子推扯到澗邊,他一口叫一聲「爹」,宛若猿泣啼令人聞之鼻酸……

  燕鐵衣嘆息道:「唉,孩子是無辜的,孩子有什麼罪?都是大人在作孽啊!……」

  此刻,石鈺探手入懷,「錚」聲脆響,拔出了他的慣用兵器——「雙刃刀」。

  燕鐵衣沒有說話,緩緩站起,「太阿劍」連鞘斜斜舉起,左手微撫腰際,一以眼睛在急速霎動,與石鈺對面而立;朱瘸子卻早已拐呀拐的讓出了老遠。

  在澗緣上觀戰的人,與澗底對持的人,都是一樣的緊張,一樣的凝重,真同假,幾乎難以分辨了,隱動中,似有一層無形的血霧在飄漾……。

  突然間,石鈺暴閃而進,巴掌寬,兩尺長的鋒利雙刃刀帶起如流的冷電穿射,燕鐵衣長劍驀揚,左手伸縮,一蓬參差不齊的芒焰立時四飛,硬將石鈺逼出!

  身形一晃又進,石鈺刀似雲卷,層層重重的在銳嘯聲裡會聚向燕鐵衣。

  一個鬥倒翻三丈之外,在這個鬥翻起的過程中,燕鐵衣長劍回顫,宛似濤湧!石鈺緊跟而上,刀旋刃閃,毫不讓步的強硬反擊,在連串的金鐵交擊聲裡,燕鐵衣倏忽飄飛,長短雙劍起似光塔疊集,江河決堤,猛然反壓敵人……。

  很快的,二十招已到,燕鐵衣身形斜揚猝轉,長劍一指似虹,貫刺石鈺,於是,石鈺尖叫著一躍五丈有奇!

  就在石鈺躍起的同時,在澗崖上注視戰況的人們正自目凝神迷,全神貫注的當兒,突的響起一聲尖銳又稚嫩的驚喊——一條小小的人影已從澗緣猛的掙脫挾持著的手墜落下來!

  變化是快速無倫的,石鈺淩空折轉,飛往承接,但是,上面另一條人影卻狂吼著連人帶刀沖了下來——那是楊貴,賀大庸的徒弟!

  本能的,石鈺橫裡暴移三尺,雙刃刀急閃斜掠,楊貴嚎號如泣,血噴滿天!

  但是,那條小小的身影卻手舞足蹈的朝著一塊豎立的岩石跌落!

  燕鐵衣就在這時猛力一個迴旋——身體打著轉子飛閃而去,巧得間不容髮,他正好一把將急速墜落下來的石念慈抓牢,這一扯一帶之力,更將他拖得連打好幾個踉蹌!

  澗崖上,怒叱厲喝之聲響成一片,一團紅影首先撲向燕鐵衣,緊接著賀大庸,海明臣,與其他十數個武功較佳的漢子也紛紛沖至!

  「熟銅人」挾著陣陣勁風,揮映得影幻重重,在卓飛扭曲歪扯的獰獰面孔中呼轟壓頭,燕鐵衣反手將石念慈按倒地下,身形飛起,「太阿劍」猝然擴展成一片晶幕,晶幕甫現,又突而散碎,幻成了一天的光矢芒雨射落,在這極目所見的燦亮電耀中,「照日短劍」閃出千百怪蛇也似的流虹,往上暴卷,於是,卓飛頓時淹沒於這一片旋縱橫的光芒中,血肉橫濺,慘號宛似在絞人的肝腸!

  「天似血」、「冥天九式」中的第四式。

  海明臣厲嘯著,恍同惡鬼,連人帶著「閻王筆」照直撞到!

  一枚巨大的,彷佛閃射著冷電精芒的光球,突在燕鐵衣的急速淩空滾躍中出現,光球旋轉快不可言,電閃冰焰四射齊飛,空氣破裂排蕩裡,海明臣一個鬥接著一個鬥滾飛出去,血噴似雨——燕鐵衣的這一式,是「天顏震」。

  那邊,石鈺形同瘋狂,他的雙刃刀疾若電掣,縱橫穿刺中,已經連劈帶搠放倒了七、八個敵人,更逼得「三心老狐」賀大庸又跳又蹦,難以招架!

  燕鐵衣淩空掠到,對著賀大庸就是一式「天顏震」,銳芒冷電暴射中,賀大庸臉同死灰,方才喊出一聲「饒命」,整個人已被同時戮上的三十九劍撞出了丈許!

  僅存的三名漢子,早已在他們同伴斷魂的一刹那亡命奔逃出好遠了。

  喘噓著,石鈺抬頭一望澗上,還那來半個敵人的影子?

  急走幾步,他又「撲通」跪在燕鐵衣面前,一頭一臉的血污含著淚痕,咽喘著道:「瓢把子,頑凶盡除,恩怨已了,如今是瓢把子治我這不忠不義罪名的時候了。」

  燕鐵衣站在那裡,他的一雙眼睛已經不再木訥,不再遲滯,不再迷茫,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是如此的晶瑩澄澈,如此的明亮炯灼,神韻淨然,有若秋水一泓。

  仰起頭來,石鈺哽著聲道:「隨你如何懲治我,瓢把子,我完全甘心領受!「

  搖掃頭,燕鐵衣深長的歎了口氣:「站起來,大郎中,不要這樣令我為難,我並不想報復你,一絲一毫也不想……」

  猛一咬牙,石鈺抓起他的「雙刃刀」,朝著自家左腕狠命剁了下去!

  燕鐵衣動作如電,「太阿劍」連鞘斜揮,「鏘」一聲撞響,已把石鈺砍落的「雙刃刀」磕飛兩丈!

  一聲呼叫,石念慈從那邊奔了過來,也「撲通」一聲跪在燕鐵衣身前,同時緊摟著石鈺的胳膊哀泣:「爹爹……不要傷害自己,爹爹,請叔叔原諒我爹,求你叔叔……柱兒沒有娘,爹爹如果也不在了,柱兒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叔叔憐我,也請恕過爹爹……。」

  燕鐵衣鼻端泛酸,他急忙將父子兩人扶了起來,一面輕撫著孩子頭頂:「柱兒,乖孩子,叔叔沒有責怪你爹,叔叔從來也不會責怪他,你爹同叔叔,不是最要好的朋友麼?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柱兒,叔叔永遠敬重你爹,友愛你爹,也會疼你一輩子,柱兒,好好陪爹回去,不要忘了,叔叔此生此世,都和你們爹倆最親密……。」

  石鈺淚水沾頰,泣不成聲,柱兒也抱著父親哭得一聲噎,一聲咽,兩代擁啼,情景惻;燕鐵衣目中也淚光盈盈,他伸手拍了拍石鈺肩膀,又摸摸孩子頭頂,轉身離去。

  兩匹峻馬馳騁在官道上,在蹄音的清脆傳揚中奔向「楚角嶺」,鞍頂,坐著燕鐵衣及早已換了一身光鮮衣裳,且修整過儀容的朱瘸子。

  又是局促,又是興奮,又是充滿新奇感覺的朱瘸子,拉開了嗓門道:「呃,小哥,我到現在還猜不透,你的眼睛是啥時看得見東西的?」

  笑笑,燕鐵衣道:「就在那孩子從澗上墜落下來的一刹那間,很奇妙,眼睛中的暈翳頓去,朦朧全消,視力的恢復就在瞬息間。老哥,充滿光亮的世界,清晰明潔的天地萬物,真美啊!」

  朱瘸子咧嘴傻笑道:「我倒不覺得美在那裡,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試過失明滋味的緣故吧!我有種比較怪異的想法,小哥,那石鈺心地還善良,所以老天便恰巧挑在那危急的一刻叫你複明,以便趁時救下石鈺的孩子。」

  豁然大笑,燕鐵衣道:「善有善報,可不是?老哥你的心腸,也一樣會得到好報應的。」

  朱瘸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呵呵憨笑起來——他只是個平凡的,甚至微賤的老樵子,但是,平凡的人也可能在某一種特殊的環境與時機裡發揮出其不平凡的光芒;人有靈性,有智慧,如果再加上一顆明辨善惡的心,造化也就接近了,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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