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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第四十六章 荒黑道 瘸老引盲

  天空中是漆黑一團,而周遭的景物,更似全都敲進了濃濃的稠墨裡,風吹得樹梢草叢,不停的發出「簌」「蔌」輕響,偶而也有不知名的蟲獸鳴叫傳來;夜是孤寂又冷清的,帶著那會懾窒人心的寨悚意味,眼望出去,遠近全是一片幻境般的猙獰,又皆籠罩在朦朧模糊之中……

  朱瘸子走在前面,燕鐵衣跟在後頭,兩人相距約有三尺,連接著他們中間空距的,便是燕鐵衣那柄帶鞘的「太阿劍」,劍鞘已用污泥塗抹過,以便掩住鞘上原來的金燦光亮,燕鐵衣握著劍柄,朱瘸子執著鞘梢,就這般像替盲者引路一樣,這位老樵子牽領著一位梟中之霸,在黑暗的曠野裡向前摸索。

  當然,這樣的形態是十分尷尬又可笑的,燕鐵衣也知道,但眼前卻委實沒有比用這種方式更為恰當合宜的法子,他想脫困,雖然很慢,卻極其堅定的在不易辨認出的荒徑小道上行動。

  沉默中,他們走了好一陣子。

  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悄悄的問:「老哥,我們走出多遠了?」

  朱瘸子謹慎的探路挪步,低聲道:「約莫一裡多兩裡。」

  不禁微微有些怔忡,燕鐵衣喃喃的道:「才這麼點路!」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天太黑,這種山徑小道又難走,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盡是拐來拐去,我又瘸著條腿,自是更快不了;小哥,你眼看不見,光跟著走,感覺上約莫是長了點,實則我們上道還不足半個時辰。」

  燕鐵衣沒有作聲,卻頗有感慨,在平素,只這半個時辰的光景,憑他的輕身術,怕不早出去四、五十裡地有餘了?如今,居然連兩裡路也未摸定!

  一個失去視力的人,其遲緩與笨重的折磨,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這時,朱瘸子又道:「莫心焦,燕小哥,設若像這樣一路平安的走下去,慢是慢了點,卻遲早走得到大路邊上,如今,我們業已走完一半路途啦。」

  苦澀的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心焦,老哥,只是覺得路竟這樣的長,不似剛走過一兩裡,便像已經跋過一兩百里了。」

  朱瘸子安慰著道:「你眼看不見,這時的感覺,自與你平昔明眼的時候不一樣,小哥,習慣以後,也就好了,就像我這條瘸腿一樣,多少年下來,而不覺有什麼大累贅啦!」

  燕鐵衣全身突然冷了冷,頓時有股萬念俱灰的絕望浪濤,激進他的靈魂深處,他的一顆心也彷佛驀地沉入了冰窖之底,思維亦像變得麻木與空洞了!無論意念和形體,都宛若在旋動,在浮沉,在飄蕩,那樣茫茫然然的淒涼落寞滋味,真令他的內腑五臟都在抽搐收縮;他果真就這樣便瞎了麼?就如此便永遠失去了重睹天日的機會了麼?

  朱瘸子所說的話,像悶雷般回震在他的耳際,又似灰紅的鋼針炙紮著他的心,「習慣以後就好了」,「多少年下來就不覺累贅啦」……這是表示著什麼意思呢?莫非他真要變成一個瞎子,真的無法再恢復視覺了?

  從雙目失明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方才,他全處在一種緊張急迫的情景裡,他並沒有去尋思自己的失明會是暫時性的,抑是永久性的?但朱瘸子這幾句好心的安慰話,卻使他突然起了顫慄又驚恐,朱瘸子的言辭中,不是業已明明白白的點出來,他已是個盲人了?

  盲人、瞎子……這些原與他毫無關連,對他毫無意義的名詞,居然如此突兀的便扣到他頭上來,而且一扣就竟扣得這麼扎實,這般緊密!

  他會瞎麼?真會瞎麼?

  天底下,有幾個盲者是可以稱雄道霸的,江湖中,真有幾個盲者能以在險惡的環境裡掙扎下去?看不見大千世界,看不清形形色色,休說執掌那片時刻都在驚濤駭浪中的基業,統領那班傲倨不馴的強梁豪傑,更要於風雲變幻裡求生存,便只算要「活下去」,一個瞎了眼的人也難以有這「活下去」的法則了。

  人的官感是由生俱來的本能,一旦缺少了其中的一項,便將嚴重影響了人生的生存能力,而視覺更乃各項官感中最重要的一環,黑暗裡的歲月,不能適應人類的本性,尤其是,漫長的黝暗,足以使一個原來不屬於黝暗中的人變得瘋狂!

  只這片刻的顫慄反應,燕鐵衣已是冷汗透衣,周身肌肉全起了不可抑止的痙攣,他雖在摸索前行,但步履之間,卻竟顯得這般沉重吃力了。

  朱瘸子又向燕鐵衣說了幾句話,但燕鐵衣好像毫無感覺似的木然不應,他的臉色僵冷,五官微微扭曲,一時間,就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軀殼一樣,連身子帶腦子,都似麻痹了。

  楞楞的站住腳步,朱瘸子湊了過來,在燕鐵衣耳邊吆喝:「小哥,燕小哥,你怎麼啦?你倒是說話呀,怎的猛古丁變癡了?」

  驀而打了個冷顫,燕鐵衣如夢初覺般驚悟過來,他急忙掩節的笑笑——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嗓音泛著啞:「哦,老哥,有什麼事?」

  狐疑的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你剛才怎麼啦?好好的突然就發起怔來?魂不守舍的,像是中了邪一樣,小哥,呃,你可沒被什麼異物妖氛『蠱惑』著吧?」

  燕鐵衣強笑一聲,道:「我很好,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朱瘸子低咳一聲,道:「現在你是好了,但先前那一陣子,你臉色怪得叫人駭怕,又冷又僵,雙眼直楞楞的朝前望著,咬牙切齒,氣打齒縫中往外『嘶』『嘶』的冒,真像叫什麼邪物附上身,又好似被啥玩意將魂勾走了一樣,老天爺………」

  燕鐵衣沙啞的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頗令我心煩的事來,神思一聚集,就不覺渾而忘卻身外的環境了,老哥,我沒有什麼毛病,你別疑神疑鬼的嚇自己。」

  朱瘸子呐呐的道:「小哥,我倒不是嚇自己,我是替你擔心呢,你不知道你方才那模樣——山林荒野,尤其在這烏曲烏黑的夜晚,任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會發生,孤魂野鬼,山精魈客,往往也都趁在這陽氣衰退、陰氣交接的當口出來活動,鬼火熒熒,寒風卷處,全有他們的形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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