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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朱瘸子著急的道:「小哥,你這簡直是在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嘛。」

  燕鐵衣道:「設若我留在這裡,就更是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了!」

  想了想,朱瘸子似是豁足了勇氣道:「這樣吧,小哥,我便豁上這一遭——你藏在我這裡,一直等那些殺胚走了,你再離開,我這裡地方隱僻,好歹一日三餐也缺不著,躲在此處,只要不露頭,他們是不會找著你的。」

  燕鐵衣眼睛微微眨動,憂戚的道:「老哥,很感激你的一番盛意,但我不能隱藏在此地,因為他們終究還會再找回頭的!」

  朱瘸子道:「可是他們已經來這裡搜過一次了,並沒有發現你窩在我屋裡呀!」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所以找才摸了來;暫時他們是不會再回頭來這裡搜了,但等他們四尋不獲之後,便極可能重新開始搜查,將找過的各個角落再找一遍,你這裡他們亦必定不會放過,老哥,你不明白,這些人是不得我誓不甘心的,他們將盡以全力,用盡種種辦法來搜尋我。」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而你這裡,我曾在暗處聽得那些人搜尋過後的談話,他們說你這尊居只有一間木板房,一眼望到底,根本沒有個能以藏人之處,如果他們再轉回頭來,我豈非自陷絕境,有如網中之魚了?!」

  朱瘸子搓著手,為難的道:「你也說得有理,這個真叫人『作辣』了。」

  燕鐵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朱瘸子四周看看,呐呐的道:「我這間破屋,可不真是一眼望到底?如果有人闖進來,確實沒有個躲處,就只能指望那些土匪強盜不會找上門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這種『指望』非但危險,更且渺茫,老哥。」

  猶豫著,朱瘸子苦著臉道:「小哥,你留又留不得,走又走不成,怎麼辦呢?若是叫那兇神惡煞碰上了你,他們可真會把你活剝生剮了啊。」

  燕鐵衣木然的眼光,投注向朱瘸子的臉上;他看不見朱瘸子的面孔,但他那凝固的眸瞳,卻宛似能夠望穿對方的心扉,眸瞳深處,彷佛有一股奇異的光彩,有一種沉默的呼喊,朱瘸子面對著這樣一雙怪異的眸子,也不自覺的顫慄驚悚了。

  微微帶著沙啞的腔韻,燕鐵衣道:「有件事,老哥,我想求你幫忙。」

  心腔子猛然跳了幾跳,朱瘸子覺得嘴巴有些泛乾:「呃,小哥,我這一個半截入土的老殘廢,又能幫上你什麼忙呢?」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提出這個要求,當然是具有極大的危險性,老哥,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只以你方才對我的一番盛情來說,業已夠我感懷的了,所以,你能夠答應我將要提出的要求,我自是銘記於心,否則,我也決不會稍有埋怨,無論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我對你的感念全是一樣深刻!」

  朱瘸子緊張又惶恐的道:「小哥,你且先說出來聽聽,我,我總是盡力也就是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你有充份的權力不答應,老哥,你更無須勉強,你認為能幫我這個忙,就幫,如果有困難,不妨拒絕,我說過,我決不埋怨。」

  老臉上深密的紋褶層疊交織著,而這些由時光及辛勞所留存下來的痕印,在互為扯動顫抖,朱瘸子的兩隻混濁黃眼中,也在閃漾著那樣奇特的光芒,宛若陡然間他才察覺了自己的重要性,驀然裡方明白了自己在人生的戲臺上,居然也能扮演一個角色。長久的孤寂,長久的窮苦,又加上長久殘缺下的自卑感作祟,他早已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價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除了活下去之外,還有其他可為之事,如今,那麼令他興奮得雖以思議的是——竟也會有人向他請求「幫助」,無論他自己是否有此力量來「幫助」別人,至少,他在別人的心目中,並不是一個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般不中用的廢物,他仍有他能做的事,依舊可以對他身外的某些事物發生影響,他並非渺小得微不足道!

  於是,嗓音像哽塞著什麼,朱瘸子似在掙扎著道:「你說吧……小哥,咱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承你高看,只要做得到,我便豁力替你張羅打點,我就怕……就怕自家幫不上什麼忙。」

  燕鐵衣垂下目光,十分誠摯的道:「我先多謝了,老哥,我想請你幫忙的事,是利用你的眼睛,由你指引看我,走出這『虎林山』山麓的範圍;對這附近的地勢地形,你自然瞭若指掌,而更重要的是你看得見,有了你的指引前導,我脫困的希望,就要比自己去摸索大得多了。」

  緊接著,他又道:「但我要特別提醒你的是,我這要求的內涵,有著極大的危險性存在,我不能肯定是否因為你的引領,便能脫出敵人的堵截,更無法揣測對方在這一路上所加諸於我的迫害,將在何時何地臨頭,而你若幫我,很可能遭至他們的怨垠,進而危及你自己,當然,我會竭力保讓你,但我不敢保證,是否一定可以令你發毫無損;老哥,這是我預先要說的話,現在,答允與否全在於你,我再強調一次,你不須勉強,你幫我,是仁義,不幫我,是公道,我原無權,也沒有理由要求你,為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冒險。」

  朱瘸子的手緊握,臉頰上松施的肌肉也往上扯拉,他抑制不住的哆嗦著,面容上的表情古怪而可笑,他這時的心緒非情複雜,複雜得令他自己也無所適從了,有惶恐,也有畏懼,有興奮,也有激湯,他說不出是害怕,是驚窒,仰是得意,但他心卻有一股擋隱不住的喜悅存在,至少,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可以救一個人的生命,不論他是否做得到,他卻是目前唯一可以做這件事的人,他竟如此有份量,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在他的大半生歲月中,從來也未嘗這般感覺到自己竟有此等救人之「價值」,現在,他咀嚼著這樣的滋味,竟是恁般使人奮發昂揚啊!

  燕鐵衣所提出的要求,在一個江湖中人,或者一個年青力壯的人來說,可能不算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在朱瘸子的感覺中,卻十分莊嚴而隆重,因為,在他一生裡,默默無聞了這許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有一樁能令他證明自己有作用,有能力的事情發生!

  天底下,只要是人,無論任何一個卑微低賤的人,他也會有他的用處,有他生存的價值在;有的人鋒芒畢露,有的人含蓄不現,有的人卻十分平庸,但鋒芒畢露的人,早已顯示了他的本能,含蓄者,平庸者,卻往往因為機緣的巧合,時運的輪轉,更能發揮由其不平凡的絢燦異彩!

  朱瘸子,便正是如此了。猛一點頭,他打著哆嗦道:「行……小哥,我……幫你!」

  燕鐵衣平起目光,冷靜的道:「你考慮清楚了?老哥,如你後悔,現在仍可收回你的允諾!」

  朱瘸子雙目泛亮,老臉漲紅,他激動的道:「什麼話?我雖說只是一個貧賤窮苦的樵夫,一個半老的殘肢,但我也曉得點忠義氣節,明白點信守助人,扶危濟困的道理,我這大半輩子一直沒有機緣幫助過人,這不是我不幫,而是我沒有幫人的能耐,如今在小哥你身上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怎不盡心盡力?我自也知道這是樁險事,但若不險,也就沒啥稀罕處了,何況這也是救人哪,教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講著小哥你脫出那幹惡人的魔手,我便擔點風險,又算得了什麼?說句不中聽的話,我這一生,就算替人豁力賣命吧,約莫也只有這一遭啦,人活在世,總該留下點什麼,值得思憶的事物,沒得在人世白跑一趟,豈不是冤了爹娘空養下這副身架骨?」

  重重抱拳,燕鐵衣感動的道:「老哥,我這裡掬心相謝了!」

  朱瘸子連連搖手,急道:「不用謝,不用謝,小哥,我自己願意幫你,反過來說,我更要謝謝你才對,因為你,我才明白自家活在世上不是塊廢料,仍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燕鐵衣輕輕的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哥,人人都有他的長處,都有他的天份及責任,沒有真正的廢料,問題是,只看人們會不會運用自己的本能,發揮自己的所長罷了!」

  朱瘸子老臉上散發著湛湛光彩,他昂然道:「如今,我就要試上一試了!」

  燕鐵衣微笑道:「請問老哥,從這裡走上平地大路,尚有多還?」

  估量了一下,朱瘸子道:「若是順著那邊的正道,循著直向走去,只有四五裡路,如果抄小徑呢?稍遠一點,就要走個六七裡地,但正道上一定有他們的人把守,我看,只有抄小徑比較可靠,小徑也有一條較近便的,但掩遮少,被人發現的可能大,不如找那繞彎子的羊腸路,走是難走點,不過平素人跡罕至,知道的人極少,我們選那樣的路徑走,要藏要躲也方便些!」

  燕鐵衣道:「這些山徑小路,老哥全熟?」

  嘿嘿一笑,朱瘸子道:「放心,這裡的地形,我熟得就像手掌上的紋路,不是我誇口,便算閉上眼,我也照樣能摸得出去!」

  燕鐵衣笑道:「如此,便全仰仗老哥了!」

  朱瘸子忙道:「別客氣,打現下起,咱們老哥倆可是一條命拴著啦!」

  望著燕鐵衣,他又若有所思的道:「對了,小哥,我還不曾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燕鐵衣拍了拍目已腦門,歉然道:「罪過罪過,我竟也忘了同老哥陳報啦,我姓燕,燕子的燕,燕鐵衣。」

  這個足令武林震撼,江湖顫動的名姓,卻顯然在朱瘸子心目中,沒有發生什麼效果,他僅是「哦」「哦」了兩聲,並不知道眼前這須他幫助的人,就是外頭一跺腳能叫三千里地面晃湯的梟中之霸!

  又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年紀很輕嘛,我看你有二十歲沒有?」

  燕鐵衣笑笑,十分熟練的回答了這個曾經回答過千萬遍的問題:「三十都出頭嘍,老哥。」

  怔了怔,朱瘸子不信的道:「當真?可是一點也看不出,如果你現下不是這等的血污滿身,恐怕越發要叫人少看好幾歲呢。」

  燕鐵衣一笑道:「我不騙你,老哥,我其實不小了,只是生了張孩兒臉,看看年輕點罷了。」

  歎了口氣,朱瘸子道:「唉,咱們老哥倆可恰巧相反,你是長相比年歲輕,我呢?卻是年歲比長相少,你三十出頭的人看著只似二十歲,我卻五十來歲的人看著倒像六十好幾,未老先衰了!」

  燕鐵衣道:「這與先天的生育及後天的生活有關,老哥,這也不見得是樁憾事。」

  朱瘸子咧咧嘴,又道:「小哥,你這雙眼,什麼時候才瞎的呀?」

  澀澀一笑,燕鐵衣道:「今天中午。」

  吃了一驚,朱瘸子駭然道:「這麼說來,你以前也是個明眼的人!」

  燕鐵衣頷首道:「不錯,我有一變相當銳利的眼睛。」

  朱瘸子怔忡的道:「怎麼會搞得看不見東西的?」

  深深嘆息,燕鐵衣道:「因為對友誼的真摯,與對兄弟的情份太過信賴。」

  迷惘了,朱瘸子呐呐的道:「這我就不懂了……」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會懂,老哥,有時間,我慢慢說與你聽。」

  吞了口唾,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好似身上帶傷,走起來方便麼?」

  燕鐵衣道:「不關緊,只是點小傷,礙不了事,老哥,我們什麼時候走?」

  朱瘸子道:「如果你走起來沒什麼不方便,晚上抄小路自是最好,有夜色掩隱,更不容易被人查覺,我可以不用燈籠,摸黑也照樣摸得出去。」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好,我們此刻便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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