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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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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鐵衣道:「全是些歪事,不管它了,待會午膳我叫他們擺席為你接風,吃完飯略略休歇一下,我們哥倆就出門,對了,你打算到那兒去逛?」 石鈺呐呐的道:「『虎山林』、『玉瀑泉』,是不是太遠了點?」 有些意外的一怔,燕鐵衣隨即笑了:「好傢伙,還說『附近』的山林水泉呢,『虎山林』在三百里開外,『玉瀑泉』更遠,近四百里路了,我還當你是想到十來裡外的『小香山』古刹去參禪。」 石鈺眉目低垂:「我也認為遠了些,瓢把子,我看算了。」 燕鐵衣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我們去,好歹自己也輕鬆兩天,就算我替自己放假慰勞自己吧;三四百里路,騎快馬來回,加上游賞的時間,至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堂口並無急事待理,老哥哥,我就奉陪到底了。」 拱拱手,石鈺的口氣反倒十分沉重了:「真是賞臉,瓢把子。」 燕鐵衣端詳著老朋友,道:「大郎中,你好像心頭有事?」 悚然一驚,石鈺笑得相當不自然:「沒有呀,我心頭會有什麼事?」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神態之間,頗蘊憂色,且言談舉止也失去你慣有的安詳與恰然之態度了,好似老在揣摸什麼,斟酌什麼,也似是希望什麼,又怕什麼的樣子;大郎中,近來是不是有問題疑難困擾了你?若有就說出來,讓我這小老弟替你出出主意。」 青虛虛的臉孔變得微見灰白了,石鈺唇角的肌肉又抽搐起來,他連忙否認:「絕對沒有什麼煩心的事,你別瞎猜了……」 凝注著對方,燕鐵衣低沉的道:「沒有最好,如果有,你別忘了我這做老弟的;大郎中,或許我有力量幫助你解決某些困惑。」 石鈺吸了口氣,笑笑道:「先多謝了,瓢把子,你對我的隆情高誼,我是終生不忘的,設若我真遇上了麻煩,不來找你幫助又能找誰?放心吧,我好得很,約莫近來心緒不暢,精神煩躁,或有失態之處,你也包涵則個,我想,四處走走,就會好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有時心裡煩,到外面看看,逛逛,是會舒暢得多,大郎中,這一次有我陪你,包管你幾天下來愁躁全消,笑口常開!」 石鈺的形態恢復了平靜,他緩緩的道:「你帶不帶人侍候?」 燕鐵衣道:「你說呢?」 想了想,石鈺無所謂的道:「我是獨來獨往慣了,就怕你金玉之體,缺不得人使喚呢。」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扯淡,我那有你說的這等嬌嫩尊貴法?若論對吃苦受罪的耐力我決不比你差;也罷,就誰也不帶,只我們哥倆並行,亦落得清靜自在。」 不拘形跡,石鈺舉起茶杯,笑道:「瓢把子,謝你賞臉結伴由一遊,你也明白,除了你,我連個傾吐心中積郁的朋友也難找!」 燕鐵衣也舉杯道:「忝為知交,我不為君解愁消憂,夫複誰尋?」 於是,兩人齊聲笑了起來。 燕鐵衣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門口,大聲道:「厚德,通知廚下備筵為石先生接風,另外把我的隨身衣物用具收拾好,並告訴大領主,我下午要出門消散幾天。」 ※ ※ ※ 「虎林山」景色之優美清奇,乃是北地有名的,一片翠綠蓊郁的森森林木覆映著全山,形成了一片盈碧幽爽的雅靜,在或是峭拔、或是雄偉的峰嶺崖巒之處,隱約可見一些道觀庵院的簷角殿脊,展露於青碧之中;人到了這裡,不覺自心平氣和,俗慮全消,便不脫塵,也帶著那麼幾分脫塵的意味了。 燕鐵衣與石鈺到了這裡,一路上指指點點,談笑風生的盡情遊賞著這名山風光;燕鐵衣尤其專心一意的要使老友消憂解悶,更竭力想出些甚至誇張的法子以令石鈺展顏開懷。 真摯的友誼首在於彼此的諒解,燕鐵衣對石鈺便是如此,他知道石鈺是個傷心人,也是個長年將自己禁錮於灰黯歲月中的失意者,石鈺這些年來一直很悒鬱,也很落寞——自從他的妻子在十年前過世之後。 石鈺號稱「鬼手郎中」,非但懷有精絕的醫術,也具有一身高張的武功,只是,他的人卻長像奇醜,遂使他無形中孕育成一種自卑心理,他不願參加熱鬧的場合,不喜歡應酬,甚至厭惡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拘禁在一個狹窄局促的小天地裡,他極不樂意同任何沒有必要的人士交往,對女人則更甚。 歲月是不饒人的,他這種孤僻又帶著點逃避現實的生活方式,使他極少朋友,更便他到快近四旬年紀了還沒有娶到一房妻室。 但人的命運乃是無可捉摸的,要來的,去了,要去的,卻又來了,造化往往喜歡落在不相信造化的人身上;有一年,石鈺將鄰鎮一個少女的絕症治好了,這個少女以及她的雙親,便在感恩圖報的心理下將這少女的終身許配了石鈺。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美得出奇,美的叫人迷戀,更難以想像的是——她在與石鈺未來的幾年夫妻生活中,竟然全心全意的熱愛著石鈺,她不但奉獻了她的身體,更奉獻了她整個的情感,關注,與生命中一切所能奉獻的,她和石鈺的年齡幾乎相差了二十歲。 又要談到造化了;石鈺和他的妻子結構四年,四年的雙棲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絢爛光耀,也最美滿甜蜜的時間,他活得從沒有像在這四年中如此的起勁過,他不再孤僻,不再自卑,更不再落寞,他抬頭看人,正眼視物,在感覺上,他突然覺得擁有了驕傲,在人世間,再沒有使他可以退縮的理由,他以同樣的全部心力來熱愛他的妻;四年一瞬即過,美好的日子尤其比一瞬更快,石鈺的妻子就在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之後,那年冬天,忽然得了一種症名叫做「髒虛潰」的絕症,任是石鈺醫術超凡,卻也未能挽回他愛妻的生命,於是,造化弄人,給了石鈺窮其一世裡最甜蜜的四年歲月,又奪回了他活著的全部生趣,四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結束了,石鈺對人生的希望也就此結束了。 當他妻子埋進土裡的那一天開始,他的整個心靈也跟著埋了進去。 石鈺所以還能在這樣沉重的打擊下繼續活下來,只有一個原因——為了將他的兒子撫育成人,這是他與妻子四年恩愛中所唯一留下來的結晶;孩子生像酷肖母親,乖巧可愛。也只有在孩子身上,石鈺方能尋回那夢樣的溫馨回憶,方能依稀看到亡妻的神韻,他愛孩子,把他對亡妻的愛,對骨肉的愛,雙份重疊起來加到孩子的身上,他用自己的全生命來愛他的孩子,他愛到幾乎發狂的地步,他可以為他的孩子作一切事甚至是去死! 石鈺的孩子今年滿十歲了,學名叫石念慈,小名是「柱兒」。 燕鐵衣與石鈺結識很早,算起來也有十二、三年的交情了,因此,他對石鈺的個性及為人都很清楚,尤其清楚石鈺這一段痛苦的過往,燕鐵衣一直想找機會慰藉一下他的這位老友,真心誠意的替石鈺分憂,現在,他有了這次的機會,怎能不盡力? 兩個人本來騎著馬在潔淨彎曲的青石板山道上游賞,如今,乾脆下了馬來步行了,這樣,似乎更能獲得朝山探幽的樂趣。 在笑語歡暢的氣氛中,石鈺望著遠峰那一抹淡淡的流雲,若有所感的道:」瓢把子,你在江湖上稱雄多年,有沒有想到過人生一世,彷同浮萍一寄?悲歡離合,皆無定數,而人的命運,更似那天上雲彩,今日據此,明朝便又不知飄向何處何地。」 燕鐵衣寓意深長的道:「我相信的不是命運,而是人定勝天的勇氣與毅力,說憑著這點信心,我便經過了多少次兇險艱困,渡過了驚天的腥風血浪,因而奠定了今日這一點小小的基業,大郎中,命運往往是由人來創造的,太迷信它,反而為其所制。」 淡然一笑,石鈺道:「你很看得開。」 燕鐵衣道:「我要活下去,領著許多人活下去,如果我否定了自我的意識,而去依附虛無的命運,大郎中,我便早被人吞沒了。 注視著燕鐵衣充滿朝氣的煥發面龐,石鈺道:「你的氣色真好,紅中泛白,白裡透紅,目光充盈,神足精旺,越是久不見你,你倒更年輕了。」 哈哈大笑,燕鐵衣道:「天門冬、地骨皮、厚朴、左為膀胱、右是疝氣,三根蔥子,兩片生薑,吃了降火安心。大郎中,說著說著,你就三句話不離本行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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