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梟中雄 | 上頁 下頁


  「唔」了一聲,門外那個身形頎長,面如冠玉般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沉穩的道:「請傳報魁首,『龍珠旗』領主應青戈有急事求見!」

  答應一聲,崔厚德剛轉過身去,大廳盡頭處的燕鐵衣已高聲道:「進來吧,青戈,是什麼事?」

  應青戈大步入內,同左右兩排,全著一式紫巾紫抱的「大首腦」微微頷首,然後,他急速越前,低低的道:「魁首,你的會恐怕開不成了!……」

  目光閑閑的投注在自己身上這襲淡青鋪著碎竹圈的便袍下擺上,燕鐵衣安詳的道:「說吧!」

  略一遲疑,應青戈悄悄的道:「魁首,還記得你的那位好友『單攀雕』裴詠麼?」

  燕鐵衣頷首道:「當然,有什麼不對?」

  苦笑了一下,應青戈道:「還是請魁首現在親自去探視一下比較好,如今他人就在大廳的靜閣裡,由莊領主陪著。」

  站了起來,燕鐵衣道:「這裡的事,就由你主持下去,我先去看看。」

  他這一起身,廳中的十名「大首腦」也全部肅立,揮揮手,燕鐵衣帶著熊道元與崔厚德匆匆由側門離開。

  出了側門,便是一道走廊,燕鐵衣直向廊邊的第一個門戶行去,他們的步履聲驚動了門裡的人,尚未來近,那扉冰花格子門已輕輕啟開,一個又瘦又矮,臉如風乾椅子皮般的仁兄匆匆過了出來——他即是「青龍社」「龍門旗」的領主」九牛戟」莊空離!

  莊空離那張起皺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但是,燕鐵衣卻可以察覺出他這位得力手下眼神中的驚震憤怒之色——他向莊空離點了點頭,昂然入室,於是,室中的景像令他那張童稚的面容倏忽改變,顯露出一種使人不敢相信會出自同一張臉龐的形色來——那種神色是猙獰的、永烈的、冷酷又悍野的,原來的柔和純真韻味已一掃而空!一樣是這張臉,這個人,但此時看去,卻完全不是原來的形態了!

  室中,在靠窗的那張矮榻上,坐著一個簡直不像人的人,他雙手俱失,只剩下光禿禿的兩節臂肘,斷腋處已經結成了紫點斑斑的疤痕,他全身瘦得的確是皮包了骨,以致那套污穢破爛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只像是套在竹竿上一樣,他的頭髮雜亂如草。只有一隻眼尚能視物,瞎了的那一隻便成為一個血膿混濁又汨汨流淌黃水的爛凹坑了,他的臉上生滿了潰瘡,粘糊糊,紅黏黏的左一塊,右一塊,連鼻子都爛掉了一半,但是,景令人驚恐的不是這些,是他的嘴巴——不,他已沒有嘴巴了,原來該生著嘴巴的地方,如今只是一條隱隱約約的,微突出的粉紅痕印,略在他的左腮上,卻開著一個皮肉縮卷的小洞!他全身散發著惡臭,那是一種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

  老天,這那還像個人?簡直就是個「人彘」了!

  燕鐵衣幾乎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辨認了好一會,才確定了果然便是他的生平摯友「攀雲雕」裴詠——是的,是裴詠,那個素來磊落灑脫,風趣直率的裴詠,那個容顏英挺,風姿飄逸的裴詠,也是那個曾經在毒蛇的威脅下救過燕鐵衣生命的裴詠!

  倒吸了一口涼氣,燕鐵衣竟有些顫抖的問:「裴詠,是你嗎?」

  用那只剩下一隻的混濁眼睛凝視著燕鐵衣,這僅存的一隻眼肉也布了黃翳血斑,但是,這隻眼裡此刻卻盈滿了淚水,流露出無可名狀的痛苦與祈求;裴詠周身不住的抽搐著,每一抽搐,便使他那張可怖的面孔歪曲一下!

  湊到近前,莊空離沉重的道:「是我們的巡邏弟兄在嶺下的一叢枯草堆裡發現裴兄的,他們先給他周身清洗了一遍才送土來,但是,仍然去不掉他身上多少氣味,真不知道是那一個天殺的把他作賤成這樣!」

  燕鐵衣歎了口氣,又向裴詠道:「你聽見我說話?明白我的意思?」

  裴詠沉滯的點點頭。

  咬咬牙,燕鐵衣道::「是誰把你糟蹋成這樣的?」

  那張可怕的面孔更扭曲得厲害了,裴詠似是竭力想表達些什麼,他顫巍巍的比劃著那雙禿肘,臉色呈顯出一種褚紫漲紅的顏色,他的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及「啊」「啊」的怪響,身體更抽搐得厲害,但是,他卻無法明確的告訴燕鐵衣一點什麼!

  莊空離低低的道:「魁首,裴兄的嘴似是被什麼東西縫合的!」

  心如刀絞,形色悲憤已極,燕鐵衣握拳透指的吼道:「告訴我,裴詠,是那一個王八蛋將你弄成了這樣?」

  裴詠更是用力比劃著,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喉嚨裡「啊」「嗷」個不停,身子也劇烈的搖晃起來,甚至連左腮上開的那個小洞也有白黏黏的膩液流出!

  燕鐵衣切著齒叱道:「熊道元,去把李大夫請來,要快!」

  熊道元匆匆轉身,飛奔而去,裴詠卻頻頻搖頭,淚水涔涔!

  燕鐵衣緩緩的道:「你是說,不用去請大夫了?」

  又點點頭,裴詠用禿肘指指自己,又在身上點了點,然後再慢慢搖頭——表示他已無可回生了!

  輕輕握著他的斷肘,燕鐵衣強行壓制住心頭的悲楚辛酸與勃升的火焰,蹲了下來,傷感的道:「裴詠,不要自暴自棄,你只是受了點折磨而已,不會對生命有影響的,你會恢復健康的,相信我!……」

  又搖搖頭,裴詠似乎十分焦急,也像疲乏得就要頹倒一樣。他那只獨眼連連翻動,瘡口中血膿並出「啊」「啊」「嗷」「嗷」之聲混成一片,宛如——如一個黏痰堵住了喉管,隨時都可斷氣的久病之人一樣!

  燕鐵衣焦急的道:「鎮靜點,裴詠,我知道你要告訴我些什麼,但你不要急,讓我們慢慢的想法子,總會叫你表達出你心裡想表達出的意思來!……」

  但是,裴詠似乎來不及等了,他全身一陣緊似一陣的顫抖加上抽搐,爛眼及瘡口中的膿血黃水淌流不停,腮邊的小孔裡也湧出了更多涎液來!

  輕輕拍著他的禿肘,燕鐵衣沉重的道:「別急別急,裴詠,你安靜一下,支持片刻,我們慢慢來——讓我一句一句問,你逐步逐步的反應,我們即將接近問題的中心——」裴詠盯視著燕鐵衣,他仍然顫抖著,抽搐著,但他也在竭力支擋,他的形狀之枯憔萎頹,不由不令人想到「油乾仃滅」之前的情形……這一刻,他是在用僅存的生命之火,煎熬著他的精神意志……

  燕鐵衣亦凝注著他,悲戚的道:「裴詠,我們才一年不見,是麼?」

  點點頭,裴詠喉中伊唔了幾聲。

  燕鐵衣輕輕的道:「上次你來這裡,一切都還好好的,只這一段日子,卻已遭遇如此大變——而一個不是與你結有深仇大恨的人,勢必不會如此糟蹋你,那人一定是和你有著不共戴天的怨恨了?」

  裴詠搖搖頭,但又急著點點頭。

  唏噓一聲,燕鐵衣問:「那人,我也認得麼?」

  裴詠這一次卻肯定的搖搖頭。

  燕鐵衣道:「他知道我,知道我們的關係麼?」

  裴詠點點頭,再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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