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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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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霜白希望易香竹知道他所做的,為了免於再增傷痛,為了免於更多的憾恨,他已盡了他的本份,而事實結果正如他先前所料——他實在做不了什麼。 暗中歎了口氣,他拋鐙下馬,拍趕「老駱駝」離開。 山壁半腰上的曾劍重重一頓手中方便鏟,氣沖牛斗: 「老三,不用跟他廢話,動手!」 彭元左腕套戴的鐵勾伸至腰間,勾起一隻拳大的棉紙紙袋,然後,他將紙袋拋向任霜白,在拋擲出手的刹那,勾尖已劃破紙袋,一蓬淡紅色的、泛著腥甜香味的粉霧便立時迷漫開來,朝著任霜白四周飄漾。 淡紅色粉霧散開的同時,立據高處的曾劍手腳俐落的迅速開啟一具竹籠,陣陣尖銳嘰嘰的鳥鳴聲隨即叫成一片,接著大群鳥影從竹籠內飛出,紛紛穿入下面的紅色粉霧之中,繞著霧氳掠舞旋回,狀極興奮。 掠舞的鳥群甚為罕見,它們體積很小,約摸比一隻蜜蜂大不了多少,但發出的聲量卻頗為驚人,那種啾咽嘰嘰的尖鳴,不僅又快又急,且持續不斷,上百隻這種細喙薄翼、色做棕褐的鳥兵聚集一起,繞飛騰旋,穿回掠舞,那等吵雜的囂張嗓音,便可想而知了。 這群鳥兒對於飄浮於周遭的淡紅色粉霧,似極偏愛喜好,粉霧的氣味好像能令他們歡愉、甚至亢奮,成片的嗚叫聲裡,似乎洋溢著迎接早春的快樂。 一抹陰冷的笑意出現在彭元唇角,他身形閃晃,利斧兜頭劈向任霜白。 鳥聲甫起,任霜白已明白對方是施用什麼計謀了,他不得不佩服敵人的一番苦心,到哪裡去抓來這群怪鳥、又到哪裡去尋得這種聚集鳥群的方法;如今,他的聽覺已全被擾亂,充耳的盡是啾啾鳥鳴、尖銳不絕的嗚叫聲非但混淆官感上的應觸,更且激人心煩氣浮,難以把持。 彭元的利斧劈下,任霜白猶能勉強分辨這初起的刃風拂動,他雙腳微錯,人已移出三步,而彭元左勾暴起,他的反應已嫌稍遲,「嘶」的一聲,右肋間立時綻裂出一道血痕! 高處的曾劍把握時機,由上而下,仿若鷹隼般淩空撲擊,方便鏟鏟頭顫飛,劃過幹百條縱橫交織的流芒寒電,像一面光網朝任霜白罩落。 整個身子平貼地面,任霜白奮力往外竄射,但彭元卻如何容他竄出粉霧籠罩的範圍之外?柴斧翩揮之下,三十二斧齊時斬現,斧刃砍在地面,揚起一蓬接一蓬的沙土,密集連串的斧痕逼得任霜白急速翻滾節節後退,瞬息已是泥汙不堪,灰頭土臉! 曾劍的方便鏟正以千鈞之力壓下,而鳥鳴不絕,其聲嘈雜,如箭穿心。 光柱便在此刻凝形,宛似長虹驟起,巨龍昂首,耀眼奪目的精焰華彩進濺燦眩,光柱衝破粉霧,直迎方便鏟,波旋氣湧的一刹,雙方已然接觸。 聽覺受到嚴重干擾的任霜白,施展這幾乎無往不利的「黃泉靈光」一招時,刀式走向難免不及平素準確,落刀點的偏差,便屬自身防衛上的綻隙,因此,當急銳無懈的刀鋒穿透曾劍的鏟刃後,絕多進出只在曾劍的右側軀幹,這固然已可致曾劍死命,但不幸的卻是未能一擊成功,留下了給曾劍掙扎反撲的機會。 方便鏟的鏟刃搖晃不穩的抖翻,任霜白與他的血刀剛向上方掠出,身形在半空突兀一頓,人已重重跌落,右肩血肉卷現,胛骨曝露,骨面上的裂痕髓絲,清晰可見。 鳥鳴聲未息,啾啾盈耳。 彭元狀如瘋獸,不要命的朝任霜白沖去,高舉利斧,似欲將任霜白一劈兩斷! 巨大的痛苦侵襲著任霜白,他只覺左邊身子像被撕裂一樣火炙般的抽搐,想要移動卻完全不聽使喚,尖厲的鳥叫聲又令他一片混亂,聞的反應幾近毫無作用,在地下艱難的掙爬著,他渾然不知彭元已將死亡的陰影朝他拋來。 就在這時,那條窈窕的身影驟而閃現?從斜刺裡沖撲過來,更沒有丁點猶豫的撲倒任霜白身上,拿自己的身軀生生接住彭元揮落的利斧! 當紅了眼的彭元發覺擋住斧刃的人是誰之後,一切部已來不及了,雖然他竭力卸勁消勢,利斧仍舊砍在那人背上,斧刃深入,只是,不曾砍為兩段。 任霜白的緬刀彈射,有如一抹流矢來自九幽,快不可言的透進彭元咽喉,鏑鋒的強大勁道,更把這位「無緣樵子」撞出丈外,仰面僕跌,幾乎便身首異處了。 靜靜躺在一邊的,是易香竹。在她身下,濃惆的鮮血業已染紅了大片沙土,她臉色蒼白得出奇,呼吸微弱,喉間不時「咯」「咯」有聲,可是她的神態十分安祥,雙眼清澈的張開著,仿佛在凝視雲天之上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境界。 只此俄頃,紅霧已散,鳥群亦杳然不見。 聞著易香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熟悉的幽香,聞著摻合在幽香中的血腥氣息,任霜白伸出右手摸索,邊窒著聲道: 「易姑娘……是你麼?」 易香竹聲音低微的回應著,任霜白摸索出去的手收了回來,手掌上滿是血跡,由手上的觸覺,他知道易香竹的流血量有多大,而經驗告訴他,一個血液流失這麼多的人,只怕生望渺茫下。 多少年來未嘗過淚水是什麼滋味,多少年來沒體會過什麼是激情,半生的悲愴,半生的委屈,半生的坎坷與血淚,全在這寸湧上任霜白的心頭,使他忍不住山洪爆發般的號哭起來: 「易香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值啊,我不值你給我這麼多,你叫我拿什麼來還你、來報你?易香竹,你年輕,你美貌,你尚有大好的未來,綺麗的遠景,我只是一個落魄天涯的瞎子,一個浪蕩江湖的過客,我有什麼資格要你的命來換我的命?易香竹、易香竹,我欠你的,永生永世都難還了……」 手指是冰涼的,是顫抖的,易香竹以她沾血的手指輕撫著任霜白的發梢,聲如遊絲: 「我相信……你是很少哭泣的……」 任霜白涕淚滂沱,泣不成聲。 眨眨眼,易香竹又道: 「為了我,你有迸裂肝腸似的號哭,可見你至情至性……重視我們之間的這段……遇合,任霜白……你知道不?自從上次厝靈堂那樁事後……我曾想像過……或許……或許我們的關係會有……進一步的昇華……」 任霜白錐心瀝血般嗥叫: 「易香竹,易香竹啊……」 易香竹顯得十分疲乏的道: 「不要難過,……任霜白,有人為我這樣一哭,我已算不虛此生了……一個人來到人世間,總該做件有意義的事,我……我好歹做了,任霜白,有你記著我,懷念我,不也是生命的延續?有形無形,反而不那麼重要……」 任霜白聲嘶力竭,滿臉淚痕: 「你不能死,易香竹,你不能死,我要帶你去看大夫,馬上給你施救……」 摩娑著任霜白的亂髮,易香竹的瞳孔已有些擴散: 「剛才還說我傻……怎麼你……也說起傻話來了?我的傷,我知道,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任霜白你放開心,死,並不如傳說中那麼可怕……不過是去到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可能無憂無慮,升平祥和……你該為我慶倖,慶倖我早早脫離了眼前的艱險魔道……任霜白……我也希望人有來生……假如有,讓我們輪回之後再相遇吧……」 任霜白但覺五內翻騰,肝腸寸裂,只能啞聲嘶號: 「別走,易香竹,求你別走……」 易香竹語聲漸輕漸微: 「過去那邊……有我的……我的坐騎……鞍側掛著一隻布包木盒,盒裹的東西,送給你做紀念……」 任霜白全身哆嗦,泣噎不能出聲;易香竹的氣息隨著最後一句話消失了: 「我……好冷……」 呼天搶地的長嚎似能震撼四野,搖動群山——任霜白髮出恁般亢烈的一聲嚎叫之後,人已頹然伏僕地下。 山風淒厲的吹刮,有如四野群山的回應,像慟哭,像嗚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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