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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藤竿點向地面,彎直彈舒的一刹,商寶桐已躍升於空,身子甫起,回手一竿有如毒龍反噬,走勢奇突陰詭之至。

  瀲豔的血痕與璀燦的寒光倏眩又消,消失的影像猶未自人們的瞳孔中隱散,兩股光華再次交合分叉,藤竿在耀目的刀光裡顫跳翻揚,商寶桐竭力穩住身形,朝後掙退,而赤芒閃映飛越,他的背脊上已頓時綻現兩條傷口,平行並排的兩條傷口,每條都有七八寸長。

  落地後的商寶桐雙臂伸展,兩腳成八字形踏開,總算把住重心,沒有進一步出醜;他站在那裡,手拄藤竿,緊閉雙唇,不出半句言語,只是控制不了眼皮子的抽動和胸前稍顯劇烈的起伏。

  江哲甫匆忙奔近,駭聲怪叫:

  「大師兄、大師兄,姓任的居心惡毒,竟敢對你施加暗算!」

  其餘的五名「霞飛派」三代人物,迅速向上圍攏,把任霜白圈在當中,毫不忌諱的擺明瞭一付「群毆」的陣仗。

  商寶桐低籲一聲,沙沙的道:

  「不用往我臉上貼金了,老二,你也知道,人家憑的是真本事,並無暗算之說。」

  江哲甫一張大白臉漲得發紫,揮臂跺腳,義憤填膺:

  「管他真本事、假本事,大師兄,姓任的踢翻了我們招牌,踹破我們山門,這等奇恥大辱央不能善罷甘休,今天大夥即便拼上一條性命,也要與這目中無人的東西周旋到底!」

  商寶桐啞著聲道:

  「恥辱,總要洗雪;仇恨,亦當報還。但不是現在,老二,現在不是時候……」

  恨得連連以竿擊地,江哲甫咬牙切齒的道:

  「怎麼說不是時候?大師兄,在我們的地頭上,在我們『九全堂』裡,左右都是我們的人馬,下手雪辱最稱合宜,莫不成我們也要等到十三年後?」

  商寶桐緩慢的道:

  「我有我的看法,老二,錯不了的,你們……照我的話做吧。」

  江哲甫不甘不願的扯開嗓門喊:

  「大師兄,若放姓任的生出,消息一旦傳揚開去,朝後我們『霞飛派』還能在道上混麼?你這張臉又往哪裡擱?為了本派聲譽,人師兄你的尊嚴,我們只有橫下心腸,殺之滅口!」

  商寶桐歎著氣道:

  「你也一把年紀了,做事還這麼欠思量?老二,不可莽撞,我自有道理。」

  江哲甫重重一頓手中藤竿:

  「大師兄,你!」

  眼裡的光芒冷冽,商寶桐決然道:

  「老二,叫大夥撤下!」

  江哲甫欲言又止,悻悻轉身;

  「你們都聽到大掌門的交待啦?退下來,都一邊閃著去!」

  五名師兄弟面面互覷,無可奈何的紛紛退後,然而每張臉孔上的神色,卻都透露著強烈的懊惱與憤恨。

  用力抹一把臉,江哲甫無限委屈的嘀咕:

  「娘的,『霞飛派』上下竟敵不住一個瞎子,傳出去笑話可大了……」

  商寶桐恍若未聞,向著任霜白道:

  「老弟台,屈寂的面子,算被你掙回去了,你是就此榮歸報喜呢,還是要趕盡殺絕下去?」

  任霜白恭身道:

  「大掌門言重,如果尊駕容許在下告辭,在下這就拜別!」

  商寶桐道:

  「你看見了,並沒有人攔著你。」

  任霜白道:

  「今日之事,在下亦身不由主,冒犯之處,尚望大掌門曲諒。」

  強顏一笑,商寶桐道:

  「在這人間世上,老弟台,有些事是不可忘懷,而且也是難以曲諒的;你體會得到屈寂的感受,當亦知道我現下的心情。」

  歸入刀鞘,任霜白無言的拱拱手,回身行向門外——腳步踏在沉實冷硬的青石板上,起著聲聲空洞的迴響,猶如踏向未來,未來是個什麼情景,他此刻似乎已經看到,世間之事,不但有的不可忘懷,有的難以曲諒,有的事,更連迴圈的規則也定型了。

  荒原野道的旁邊,有一家破陋的小酒館,小酒館掛出的酒招,本是藍底白描的一個「酒」字,輕過長久的風吹日曬,藍布褪成了灰白色,那個「酒」字,也差不多模糊難辨了。

  現在正是薄暮時分,殘霞西照,秋風蕭索,任霜白的那匹瘦馬,便徜樣於酒館外的馬欄之前,低頭啃齧著地下幹黃的草莖。

  酒館裡沒幾個客人,任霜白坐的是靠門的位子,桌上擺著一錫壺白乾,一碟鹽水煮花生,另一盤鹵豬耳朵,他閑閑的自斟自酌,舉箸夾菜,風塵落拓的況味之外,別有幾分悠遊灑逸。

  隔著櫃檯,肥胖禿頂的酒館老闆伸長脖頸殷勤招呼:

  「客官,可要來上盤包子或者饅頭?熱騰騰,剛出籠的哩……」

  面孔轉向櫃檯那邊,任霜白微笑著道:

  「不忙,掌櫃的,等我再喝上一壺,五臟廟後填。」

  老闆笑滋滋的哈腰:

  「隨你老的意思,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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