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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於是……

  數名大漢往來路飛奔而去,桃林之中,又走出來兩個年紀很大,白髮蕭蕭的老漢,親自在紅獅手上接過一個烏亮木盒,臉上並無惡意的朝寒山重走了過來。

  月亮升起來了,又圓又大,校治如玉,四周的桃林隨風搖曳,輕響著樹椏磨擦之聲,而枝椏將月光劃碎了,投下斑斑點點的紋影在地下,看看這些細碎的月影,有一種幽寧靜雅的感覺,這是個月夜,美得很。

  寒山重倚在這所花崗石築成的巨大石屋中的一問小屋窗前,僅只短短的幾個時辰,他已完全痊癒如初,好象沒事的人一般,現在看他那容光煥發,精神奕奕的樣子,誰也不會相信只在不久之前,他曾中過足可毒死兩條水牛的劇毒。

  「這些傢伙,果然有那麼幾分邪門外道,猛劄那盒子裡的朱紅藥粉,就這麼簡簡單單的裡服外敷,只嘔瀉了幾次就完全好了,昭,他那兩手把式雖然不中看,但玩毒療毒的本事卻還是一等一的……」

  寒山重想著,不禁微微笑了,他仿佛又看見無緣大師、司馬長雄、夢憶柔三個人被一干人簇擁著回來時三張面孔上那驚惑迷惘的模樣,仿佛又看見夢憶柔那強忍著心中歡愉,卻故意擺出一副冰冷面孔的愛煞人神態,對了,到現在.,寒山重撇撇嘴,自己還沒有與這俏冤家講過一句話呢。

  望望空中的餃月,他「噴」了兩聲,大步向室外行去:掀開獸皮門簾,兩名雄壯的大漢正執矛挺立,他向這兩個大漢笑了笑,道:「二位,你們站在這裡算是怎麼一碼子事?守衛吧,不需要,監視吧,又不夠瞧,快去躺著尋個好夢才是正經。」

  兩個大漢瞪著兩雙銅鈴眼,楞呆呆的不明白寒山重在說些什麼,寒山重露齒一笑,自顧自的走向隔室,而隔室,沉厚粗糙的杉木門正緊緊閉著。

  輕輕叩了兩下,裡面沒有絲毫反應,又叩了兩下,依舊如此,寒山重無奈的攤攤手,又走回自己房中。

  他望望服前那個小窗,若有所悟的笑了笑,淡逸得化一縷煙霧般飄了出去,附著石牆,就像一隻生有吸盤的大壁虎,果然,隔室……夢憶柔現在居住的那間屋子,也有一個相同的小窗。

  寒山重輕靈得宛如飄浮在空氣中一樣,他用腳尖鉤住兩塊花崗石的嵌接處……那條細細的,淺窄得只可供一根小手指放進去的間隙,然後,他倒掛了下去,室中,昭,夢億柔正坐在那張鋪設著獸皮的石榻上,怔怔的凝望著壁間,用鐵架子架著杉枝火把出神。

  她是在想什麼了,是的,她一定在想些什麼,寒山重卻不禁有些惱火,那麼,方才自己敲了兩次門,她不會不知道,但是,她為何故意不理不問?分明尚是不想與自己釋怨的意思嘛,而白天那幾句話,也能稱得上是「怨」麼?

  像一個有形無實的幽靈,寒山重輕輕飄進了屋子,又輕輕抱膝坐在一塊黑熊皮上,夢憶柔仍未察覺,入神的還在想著心事。

  壁上的杉枝火把,「劈噓」爆開一個火花,這不大的聲息,在這間靜靜的小石屋中卻回蕩起不小的聲音,夢憶柔吃了一驚,目光一掃,眼角已瞥見了黑熊皮上坐著的那人,她捂著嘴驚恐的跳了起來,待看清了,滿臉的驚恐卻化成了怒氣:「你……你怎麼進來的?」

  寒山重安詳的坐在黑熊皮上,用手指了指那扇只容得一個三歲稚童可以鑽進來的小窗戶,好整以暇。

  夢憶柔俏麗的臉蛋兒繃得緊緊的,冷峻的道:「女孩子的房間,沒有得到人家允許,怎麼可以隨便進來?」

  寒山重閒散的笑笑,道:「敲門你不開,所以,只有從那扇小窗戶進來了。」

  沒有一絲解凍的兆笑,夢憶柔的臉兒足可刮得下一層霜:「用這種方式,你大約已進過不少女孩子的房間了,是不?」

  寒山重心裡也有了點火氣,他仍然笑笑,道:「不,你猜錯了,姓寒的時女孩子的閨房,都是那些女孩子一廂情願,要三請四求,姓寒的才大搖大擺的進去,吃閉門羹,碰上姑娘你尚是第一遭。」

  夢憶柔氣得臉色煞白,她冷冷的道:「好寒山重,我應該早就知道你是一個小人,一個色狼,一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我看透你了!」

  口中「嘖」了兩聲,寒山重滿不在乎的道:「就是這般調調兒,才有得女孩子喜歡,你說怪不怪,那家妞兒美娃,不是老向姓寒的拋媚眼麼?而且,噴,那身細皮嫩肉,可真是又光潔,又滑潤,一口水可以吞下肚去……」

  全身簌簌抖索著,夢憶柔的嘴角不停的抽搐,臉色白裡泛青,她氣得全身發冷,卻說不出一句話,大眼睛裡,淚珠兒像是珍珠斷了線,恁般可憐的順著腮兒淌落。

  寒山重心頭一痛,但又不能就此收場下臺,只有閉著嘴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夢億柔才回過一口氣來,她任淚水流淌,語聲卻競出奇的平靜:「寒山重,當著我的面前,你就如此不害躁,不知恥的窺視你所不該視的地方,背著我,你更不知道會浪蕩得像什麼樣?我真是被鬼迷了眼,被邪障了心,會與你同誓白首之盟,寒山重,你是武林大名鼎鼎的霸主,你也是浩穆院的主宰,更是一般不明了你本性的人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寒山重。這一切,卻更助長了你的氣焰,更方便了逞達你淫惡的目的,寒山重.你兩手血腥,你滿心污穢,你一腦子權勢,你全身是銅臭,寒山重,我正未見過真正的壞人是什麼樣子,現在,我見到了,真的見到了,看得我心碎,看得我恨我自己……」

  寒山重靜靜的聽著。就像靜靜的聽著一首優美的七言律詩,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隱隱的,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半晌,夢憶柔啜泣著,喘息著,淚如泉湧。

  寒山重凝視著她,目光不動,這凝視是如此堅定而深刻,像是這麼望著她,已有一千年,一萬年那麼長久了。

  「說完了?」

  寒山重終於自唇縫口進出這幾個字。

  夢憶柔拭去淚水,而新的淚水又再流淌,她哽咽著,痛恨的道:「為了你,我不顧一切要與你同生死,為了你,我對任何向我表示愛慕的人施以冷眼,我離開娘一個人孤孤單單,跟你東奔西蕩,我不怕別人的閒言閒語,與你形影相伴,但是……你……你竟是如此喪盡良心,竟是如此喜新厭舊,又如此暴戾乖張,啊……你……你!」

  搖搖頭,有一聲無聲的歎喟,寒山重輕輕站了起來,淡淡的道:「我原是天涯浪跡,有如水草浮萍,我原是孤僻單伶,獨來獨往,我本就心如虎狼,兇殘狠毒,我本就城府深沉,奸滑狡詐,我一無所長,一無所是,浪蕩江湖十餘年,沾的是滿手血腥,刀口打滾了十餘年,背的是千百人命,我原不該有家室之想,原不該有連心之累,或者,你方才說的全是對的,我,寒山重,向你鄭重致歉,為自己的卑鄙下流抱撼,為自己的喜新厭舊抱撼,當然,更為自己非份的,癡心妄想娶你為妻抱撼,好在一切仍不算太晚,我們都來得及彼此分開,最使我欣慰的,我,仍然還你一個冰清玉潔的身子。」

  夢憶柔直挺挺的站在那裡,面色灰敗,身軀仍不停的抖索,她看著寒山重,目光裡充滿了絕望與不可言喻的悲傷,她懷疑自己的耳朵,她懷疑眼前的事情只是個噩夢,但是,她知道這是真的,這是在現實的空間所發生的一絲不假的事。

  寒山重向她微微抱拳,依舊微笑著:「夢姑娘,可以早些休息了,明早,寒山重將派遣司馬長雄專程護送姑娘轉回五臺山,日後,若有任何差遣,尚請不吝一紙相示,寒山重將會厚顏效勞。」

  說完了話,他轉身向那扇窗戶行去,去得那麼堅決而穩定,去得那麼無牽無掛,像把所有的過去一手揮掉,揮掉?當然,至少夢憶柔已覺得在這剎那間一切俱已成空,一切俱已消散,滿腦的空白,滿眼的虛渺,與那無窮無盡的黑暗,於是,黑暗向她迎來,她失足跌入黑暗,深不見底。

  寒山重正要躍出窗口,身後一聲沉悶的物體倒地聲已那麼錐心回腸的傳了過來,他霍然轉視,夢憶柔,那美豔而俏麗的人兒已暈絕在地,一臉的灰白,滿嘴滿襟吐出的鮮血:

  心腔一陣絞痛,寒山重用力吸了一口氣,那麼迅速的將夢憶柔抱了起來,天啊,似抱著一塊冰冷的石頭!

  寒山重急忙一探她的心脈鼻息,竟是這麼幽然一絲,寒山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知道,悲憤攻心,再不施救,只怕就會晚了。

  如果晚了?寒山重熱淚盈眶,雙手起落如飛,在夢憶柔全身穴道關節拍打不息,湊上嘴唇,一口口氣息渡到夢憶柔嘴裡,夢憶柔的血染沾在她的唇上、臉上,更染在他的心上。

  良久,這生死界上的片刻,這過去與未來的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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