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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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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百器道: 「我會留意的,大娘,由這種情形看,『大龍會』不但發動了本身的力量對付我們,更已將金銀財寶的魅力施展出來了!」 崔六娘感歎地道: 「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金銀財寶的功效,猶要超過單純的淵源關係!」 沉默了片歇,靳百器鬱悶地道: 「闖道混世,越來越叫艱險,任什麼忠孝節義的風格,全能讓黃白之物掩遮蒙蔽,利之之所在,是非又有多少價值?不知何時何地,當人們從背後沒來由的朝你下刀的當口,你還不明白他腰袋裡收了若干血淋淋的買命銀子呢……」 崔六娘嗒然若失的嗟喟著沒有接腔,不錯,利之所在,非但江湖,即便整個人世間,又有幾許人士尚能堅守原則,方正不阿? 日頭掛在正空,雖說是深秋的節令了,炙熱的陽光仍然曬得人頭皮發炸,「秋老虎」的餘威,的確是毫不含糊! 「三疊崗」大寨的糧草須要補充了,崔六娘在張羅內外雜務之餘,遣下她十余名夥計前往鄰鎮進糧,由於人手不足,靳百器便挑撿了自己的十來個弟兄協助,領頭的是「黑鷹」徐鐵軍,現在,靳百器正頂著火毒的日頭,到崗下迎著十七八輛糧車回來。 每一次有自己的人放出去,不管幹啥去的,靳百器總懸著一顆心,生恐惹出紕漏招來哪一幫子兇神惡煞,不等他親自見著出去的人平安回來,簡直覺都睡不著,幾個月來,似乎養成了習慣,但凡有「鷹堡」的兄弟派上差事,他就把來回的日期算好,預先到崗下去等。 這一趟由徐鐵軍主理的差事,好歹又順順當當的回來了,靳百器遙遙跟在車隊後面往歸程走著,日頭是毒,但他卻心情輕鬆,倒不覺得多麼燠熱。 然後,當他閑閑轉過一道彎路的時候,路坡下的雜樹林子裡便傳來了一陣不同尋常的聲響——很細微的聲響,好像是人們奔逐之際鞋底急速踏草地的聲音,衣袂兜風拂動的聲音,若不是他此刻心靜耳明,還真不容易發覺呢。 略略猶豫了—下,靳百器還是不敢大意,輕躡手足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掩了過去,剛湊近林子,已然看清其中景象,不錯,是有人在林間追逐,兩個人追趕著兩個人,更明確的說,是兩個男人追逐著另外一男一女。 前奔的一男一女,年紀都很輕,那男的大約二十一二歲,女的約摸還不滿二十,兩張青春洋溢的面龐上尚現露著幾分稚氣,只是在眼前的情況下,青春的光輝變做了驚恐的陰影,稚氣也扭曲成一片惶悚了,他們繞著林中的樹幹不停躲逃;後趕的那兩位,一個身高八尺,巨顱如鬥,上穿一件無袖敞胸的雲紗背心,下穿一條半長不短的牛犢褲,粗渾若樁的四肢襯著胸前密生的茸茸黑毛,活脫就是一隻變種的大狗熊;他那同伴卻正好相反,不獨個頭瘦小,形容枯乾,還瘸了一條左腿,但兩個人儘管外貌不一,其兇狠蠻悍卻毫無二致,大塊頭執著一柄又沉又重的丈八蛇矛,小個兒手舞一對牛耳尖刀,全像凶神附體般追殺著前奔的一男一女! 雖然有樹林子可做掩護回轉,奈何雙方距離過於接近,這一男一女不論如何閃躲,被追上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瞧瞧那追人的兩位,其橫眉豎目、咬牙切齒的模樣,便不難想像他們在追到人之後會有什麼行動! 靳百器掩近林邊,追人的兩個不曾發覺,被追的二位卻一眼覷及,還不等靳百器有所打算,這一男一女已狂奔過來,更雙雙屈膝跪倒,喘息吁吁地哀叫: 「英雄救命,壯士救命啊……」 任是靳百器久經風浪,曆遍陣仗,這兩個小年輕人突兀來上這麼一手,亦不免令他有些手足失措,一時竟不知如何因應才好! 就在他遲疑之間,大姑娘業已淚流滿面,邊喘邊泣,邊泣邊求: 「請英雄救救我們這兩個苦命的人……我們沒有傷天害理,沒有胡作非為……英雄啊,我們不該死,我們是冤屈的啊……」 年輕的小夥子趴在地下,以額觸土,聲音在顫抖中含著悲憤: 「替天行道,壯士本色,扶危濟難,英雄肝膽,縱使相逢陌路,壯士亦不忍見死不救吧?」 靳百器尚不及表示什麼,後追的兩位已大步走近——他們不再奔跑、不再沖撲,他們只是大步行來,倒好像這雙年輕男女經此一跪,他們便算泰山篤定了。 大姑娘悸懼地窒叫: 「英雄——」 伸手扶起了跪在面前的兩人,靳百器沉聲道: 「二位不用驚慌,待我問明原因,自有定奪。」 這一男一女立時手牽著手,瑟縮著躲向靳百器身後,靳百器站在他們前面,隱隱然變做了擋箭牌——他不禁有點懊惱,這算哪一門子:直到如今,他甚至尚不明白是怎麼一碼事呢。 大塊頭和那小個兒來在六七步外站定,雙方這一接近,靳百器這才發覺兩位仁兄的歲數都不小了,牛高馬大的這個怕沒有四十好幾:小個兒的年紀更大,瞧那滿臉皺紋、頰吊松皮,琢磨著不到六十,也必然在五十青春以上。 拱拱手,靳百器剛要開口說話,那大塊頭已經粗聲粗氣地拿了言語: 「這一雙狗男女口口聲聲稱你為英雄,我問你,你可真是個英雄?」 口氣還挺沖哩!靳百器聳聳肩,微哈下腰,似笑非笑地道: 「我不是英雄,只算個落魄江湖的馬浪蕩,這樣說,你滿意了吧?」 大塊頭自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朝他同伴得意洋洋地斜乜了一眼,手拄寒光閃閃的丈八蛇矛,大馬金刀的出聲叱道: 「既是個馬浪蕩,就不要愣著充好漢,免得白白賠上一條性命,這裡沒有你的事,還不快快夾起尾巴給你家莫大爺滾遠些?」 靳百器陪笑道: 「尊駕原來姓莫?」 大塊頭挺胸突肚,盛氣淩人: 「『半截塔』莫遠就是我,『梧州府』衛軍首席教頭、大威武館館主,另號『賽張飛』,這個身分,夠不夠稱量的?」 靳百器忙道: 「久仰久仰,請問莫大教頭或是莫大館主,你身邊的這一位,不知又是何方高人?」 莫遠大聲道: 「這是我的摯交好友,『梧州』地面上七家大油坊的東主,『歡喜君子』戴玉魁,有的是財,有的是勢,你說說,算不算個高人?」 又拱拱手,靳百器笑眯眯地道: 「高、高,真個一山還比一山高。但二位高人,能不能指點指點,二位既已高到這步田地,卻為何在此荒郊野外,競若兇神惡煞般追逼這兩個年輕小朋友?」 莫遠一雙牛蛋子似的眼珠瞪起,滿臉的輕蔑之狀: 「你有此一問,莫不成還想趟混水?」 靳百器從容自若地道: 「趟不趟混水是另一回事,莫大爺,路見生死交關,問一問情由因果,總不算多餘吧?」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歡喜君子」戴玉魁沙著嗓門說起話來,喉管裡宛似呼啦著黏痰: 「看你,身若粗胚,腰插利刃,想來也是個練家子,大概自恃著有幾手把式,就打譜活充人王,渾頭渾腦的管起我戴老闆的閒事來啦?」 靳百器不慍不怒地道: 「戴老闆,莫大爺說你原是個生意人,怎麼舉止言談卻半點不像?」 嘿嘿冷笑,戴玉魁道: 「我是置身黑白兩道,人在正邪之間,哪一個敢說做買賣的便不能混闖江湖?戴老闆我要和什麼路線搭軋,你管得著麼?」 靳百器笑了笑: 「管不著,當然管不著,但眼前這檔子事,我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問清楚,上天有好生之德,總不會任由二位隨意砍殺,你說對不對?」 戴玉魁的那雙倒八眉猛的吊起,臉上的皺皮也在抖動,他惡狠狠地道: 「大膽狂徒,無知匹夫,你以為你是什麼角兒,你又以為我們是什麼人?我戴老闆的事,也是你這種三流混子得以過問的?」 莫遠立時如斯回應: 「奶奶個熊,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哥哥,索性一併做掉去球!」 陰惻側的盯著靳百器,戴玉魁肋肩塌腰,要死不活地道: 「聽到莫大爺,莫大教頭的話了?上天不錯有好生之德,卻不是沖著那些嫌命長的,我最後問你一句,你走是不走?」 回頭望了那雙彀觫的年輕男女一眼,從他們焦惶驚恐·的神色裡,靳百器體會得到這兩個小兒女對他深切的祈求與期盼,好像是陷身怒浪間的溺者,天幸攀抓住一塊浮木,又生怕這塊浮木飄走了…… 當然,靳百器不願做一塊飄走的浮木,儘管他現下的處境實在不容許他節外生枝、招惹麻煩,事到如今,也只有認了: 「戴老闆,很抱歉,事情不弄明白,我的良心不容我一走了之——」 「嗤」了一聲,戴玉魁斜吊著眼道: 「你的良心?我看你就快沒有心了,不但沒有心,連命都得耗上,一個缺心沒命的人能算人,充其量是個鬼,還是個冤死鬼,冤死鬼什麼也做不成,只有東飄西蕩的份,好匹夫,你就等著玉皇不納,閻王不收的下場吧!」 莫遠右腳側踢,拄在地下的丈八蛇矛「呼」聲揚起,他雙手執矛,用力一抖,矛尖閃晃,已抖現出一朵鋥亮炫目的光花! 示意背後的年輕男女站開,靳百器緩緩抽出他連鞘的大砍刀,左手握著刀鞘,右手搭上刀柄,他目光下垂,神氣凝聚,有如淵深嶽峙,紋絲不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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