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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郭長風淒苦的回身走去,喃喃的道:「沒有什麼,我只是為四哥他們不值,可憐的四哥到現在還是獨身,連個接傳香煙的人都沒有……」

  壓制在心底的傷痛也被鉤起,閃手索彪目眶一眨,他卻強忍住了,回頭向僅存下的七名弟子道:「你們去將一干戰死兄弟的遺骸就地掩埋掉,將四師叔及二位陸使者的屍骨用布裡好帶回西澱,行動要快,天亮前我們得起程……」

  七個人領命去了,天空,仍是黑沉沉的,蟠龍山寂寞的聳立,仿佛在憐憫的望著他們,一切都已成過去,但是,有的過去仍能使身經之人得以在日後緬懷,有的過去.卻永遠便歸向冥滅了。

  夜風在吹,頹倒成一片瓦礫的古廟。那方「善惡有報」自殘垣中斜斜伸出的匾牌,仿佛在向人們眨著冷眼說,有報,有報。

  天已大亮了,不過,這卻是個陰沉的天氣。

  濃重的烏雲在天空中堆積著,黑壓壓的,像鉛塊,圖元債人那陰沉的面孔,風在蕭蕭,嗯,是個山雨欲來的日子。

  這仍是蟠龍山的南麓,前面有一片密林,這裡,有一塊黑色的巨岩平伸,岩下是一條山溪,溪後是塊高坡,順著高坡向上爬,就上了蟠龍山了。

  寒山重滿身血污,衰頹得不保人似的倚在巨石之旁,他那一身黑衣,破爛不堪之外更染滿鮮血,由於時間過久,衣上的血跡已轉為紫褐色,襯著他全身上下可怖的創口,襯著他篷亂的發警,慘白而瘦削的面孔,實在有點怕人。

  半睜著疲乏的眼簾,他毫無意識的望瞭望天色,快下雨了,他喃喃的說了一句,又艱澀的笑了笑,下雨?下雨幹他底事,這世界粉碎了他不會覺得關心,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這天地之間的萬物,都將與他沒有關係了啊。

  「人生便是逆旅。今去了又何妨?唯假他人之手,心有不甘,自小至長;奔波二十多年,所為何來?躺在這裡,目注空山寂寂,烏雲漫漫,流溪棕棕,林木森森,我的功名威勢何在?可歎,可歎!」

  寒山重閉著眼,想到這裡不禁微微苦笑,嗯,有輕柔的小雨滴飄下來了,多俏,多軟,涼冰冰的,下大吧,雨下得愈大愈好,最好是狂風暴雨,移山倒海,將這天下醜惡一概沖向虛無!

  小小的雨滴,在寒山重面頰上輕輕撫摸,那麼輕巧,那麼細膩,但,為什麼卻又有著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芬芳?

  寒山重驀然睜開眼睛,濛濛的雨絲,使他一時看不真切,他閉閉眼,再睜開,天啊,那是誰?那一張美得令人心痛的面龐,正哀愁的凝視著他,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水抑是淚水,她,夢憶柔!

  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寒山重沉重的搖搖頭,再仔細的瞧去,不錯,是她,是那個豔麗得像月裡嫦娥似的姑娘!

  於是,寒山重心弦急速的震盪了一下,他竭力想裝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失敗了,只能使唇角牽動了一下,夢億柔半跪在他身前,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面頰,二人互相凝視著,沒有說一個字,於是,如珍珠斷了線,串串晶瑩的淚珠,已自這美人兒的眼睛裡滴落。

  寒山重掙扎了一下,聲音低啞而乏力的道:「真想不到,夢姑娘,你會在此時來到這裡……」

  夢憶柔流著淚,她搖搖頭,哀痛的道:「寒大俠……答應我,你不要死……」

  寒山重苦澀的撇撇嘴,道:「這是天意,夢姑娘,你為何來此?為何?」

  徐徐的望著她,夢憶柔的眸子裡有一股令人覺得顫慄的光彩,她拉著寒山重的雙手,仿佛決定了一件大事,深刻的道:「因為,我愛你。」

  寒山重忽然全身抽搐了一下,他似乎不相信的瞪著夢億柔,半晌,又像呻吟一樣哧哧笑了起來。

  夢億柔並沒有因為他的笑而不悅,僅只靜靜的凝視著他,臉上的神色真摯而聖潔,像一朵散發著芬芳的白蓮。

  寒山重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成了痛苦的痙攣,他看著夢憶柔,看得那麼長久而深刻,好似他這樣看著她,已經有了千百年了。

  緩緩的,寒山重吃力的道:「夢姑娘,你很美,美得足以令天下的年輕人為你去死。」

  夢憶柔沉靜的望著他,憂戚的道:「我不管別人,我只要你活著……」

  寒山重沉重的喘了口氣,夢憶柔急忙用手在他胸前揉著,寒山重安靜的瞧著她,道:「夢姑娘,在下只怕已沒有多久時間,不要安慰我,不要說愛我,夢姑娘,請別在我臨去前再給我留下遺憾,寒山重永不愛人,也不需別人愛……夢姑娘,我們若早些日子相逢,情形或者會好一點……現在,卻已晚了……」

  夢憶柔忽然痛苦起來,她雙手蒙著臉,抽噎道:「不,不晚,一點也不晚,寒大俠,至少,我們還有一些時間,這些時間已夠長了,已夠使你知道我對你的情感了……」

  寒山重想抬手去撫摸她的秀髮,但是,全身的劇烈痛楚已使他放棄了這個意圖,於是,他嘆息一聲:「罷了,夢姑娘,在下便帶著你的心意好吧……」

  夢憶柔俯下那張淚痕斑斑的面龐,悲切的道:「不,寒大俠,也帶著我一起去。」

  寒山重的心底起了一陣痙攣,他咬著嘴唇,雙目有些朦朧,這剎那間的深刻感受,可以說在他這二十五年的生命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如此強烈,如此刻骨,又如此甜蜜而溫馨!

  一滴滴的,夢憶柔的淚水滴在他的臉上,滴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那麼冰涼,那麼冷沁,但是,卻韻味深長。

  寒山重迷憫於他自己,方才,他連自己的死亡都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更沒有覺得如何悲哀,所以,只是不憤與不甘而已,但是,他現在卻覺得無限的酸楚,覺得不願死去,人生,仿佛在突然之間值得依戀起來。

  夢憶柔傷心的吸泣著,抽噎的道:「他們……他們太狠了……將你傷成這個樣子,他們就不想想,自己有沒有父兄親友……我趕到那座古廟的時候,只看見一堆瓦礫,滿地的血跡,和一片墳堆……我全身都冷了,以為你也遭了毒手……」

  寒山重咽了口唾沫,輕輕的道:「在下不是還活著麼?昨夜,除了噶丹之外,還有白龍門的數十個高手隱伏于側,在下雖然傷得不輕,但是他們卻陪上二十幾條性命……」

  夢憶柔點點頭,眉頭緊皺,道:「我知道,昨夜你們拼鬥的時候,有一個樵夫恰巧便宿在一株樹上過夜,他全看見了,我發覺他的時候,他還嚇得全身不能動彈,幸虧他告訴了我,我才知道你已經騎馬逃走……」

  寒山重撇撇嘴唇,沙啞的道:「夢姑娘……請恕在下無禮,寒山重從來不用『逃走』二字……昨天,那是突圍,突出重圍。」

  說到這裡,他雙目煞光又現,語聲激厲的道:「若非在下毒傷未愈,若非貪功之心太切,噶丹與白龍門的鼠輩,一個也別想逃出寒某手下,必將他們個個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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