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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張開嘴想笑,朱世雄卻又若有所思的把那聲笑凝結上了眉頭,他在回想著:「薑宜一直稱呼你為『大當家』,可見你說你也是道上同源的確不假,至少,你是某個組合或碼頭主事發令的角兒,不過,組合有強弱,碼頭分大小,似你這般的功架,卻決非那等小家小戶的堂口大哥擺佈得出來,你一定是個大幫大派的瓢把子。」

  燕鐵衣笑道:「都是混飯吃的苦哈哈,賴的是人招人無價寶,其實我又有什麼三頭六臂?稱得上什麼局面?大家捧著給幾分臉色罷了。」

  思尋著,朱世雄自管在追索:「是了,你曾經回答老薑宜,報出你的萬兒……由於腔調很低,我沒大聽清楚,好象你是姓燕……不錯,叫燕什麼……燕什麼衣來著!」

  燕鐵衣道:「燕鐵衣。」

  點點頭,朱世雄一拍自家腦門:「對了,燕鐵衣,你不說,我可真想不起來。」

  猛的噎回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

  朱世雄像一下子吞了顆火燙熱栗子下肚,他凸瞪著一雙眼珠,大張著嘴巴,好半晌都沒轉過氣來!

  燕鐵衣看多經多了這種場面,早已習慣於人們對他名姓初報時的驚震反應,他也總是遺憾不能使這種反應變為平淡,樹大免不了招風哪;眨眨眼,他道:「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

  大大噓了口氣,朱世雄摸著自己胸膛,嗓門沙啞:「可能知道你?我的皇天,燕大當家,『青龍社』的魁首,就算如雷貫耳吧,也沒有剛才那一剎那的震動法,對你,我不但是仰慕已久,聞名已久,更是想巴結你很久了,求都求不得一見,今天卻誤打誤撞的遇上了你,尤蒙垂助施恩,一而再三,娘的皮,說我朱世雄命中註定有貴人扶持,可是半點不假,道上混世面的朋友,誰不曉得『梟霸』其人?可是有幸親近,仰承德惠的,卻是少之又少,端的造化啦。」

  燕鐵衣靜靜的道:「別把我說得那麼玄虛,一般傳言,往往流於渲染誇大,不符實際,我亦僅是個食人間煙火,有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或者略有手段,豈能真個通天入地?」

  朱世雄異常興奮的道:「你不用謙,大當家,任什麼讚美獎譽之詞,你全他娘承擔得起,毫不過分!」

  露著那一口參差不齊,卻還算白淨的大板牙,他又接著不自勝的道:「難怪薑老鬼一見到你就是那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更難怪你的口氣這麼大,我像個掉在水裡的人,如今不止是攀著一根浮木,簡直是抱住一座山啦,如此一來,我還沉得下去麼?大當家,一個人背時久了,總該有交運的辰光,遇上你,我就是運道來了,真個運道來了。」

  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等把問題全部解決之後,你再輕鬆自在不遲,朱兄,我們還是準備上路,先去湊合那四萬兩銀子吧!」

  急忙站了起來,朱世雄不禁有些訕訕的道:「我是樂極忘形了,大當家,你可千萬包涵則個!」

  燕鐵衣道:「沒關係,以你這種爽朗直率的性格,要憋著悶不吭聲,那才叫奇怪呢!」

  稍稍抄紮了一下,朱世雄道:「大當家,我們先朝那裡去?」

  燕鐵衣往南一指,道:「『全家店』,離這裡大約百多裡路,從容著走,明天一大早就到了,我那朋友的住處在『全家店』外街,找著他以後,如萬一他手上的現銀不夠,總得給人家幾天時間調轉,拿到了錢,趕往『金壇府』也要一段辰光,到了那裡再疏通打點一番,個把月的期限也就差不多快要到了。」

  朱世雄深覺不安的道:「大當家為了我的這樁紕漏,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大當家待我恩深義重,我姓朱的領受著,就怕時間一長,耽誤了大當家堂口裡的要務。」

  燕鐵衣道:「不要緊,個把月影響不了什麼,再說,我也會就便交待分支堂口或有關連的友人先帶口信回去,你的事可不能延誤,這不但是你的切身利害問題,也牽扯上我的信譽與尊嚴。」

  朱世雄低聲道:「累及大當家,我實在……」

  打斷了對方的話,燕鐵衣道:「才說你直爽脆落,你就婆婆媽媽起來了,朱兄,不必再客氣,我幫你是因為你值得幫,可並非沖著你掛在嘴皮子上的那幾句謝詞才招攬下這檔子事,你就別再叫我難受了!」

  朱世雄趕緊道:「行,行,大當家,我不提就是,我這個人也真他娘的,舌頭和腦筋一樣,總是轉不過彎來!」

  燕鐵衣道:「走吧,趕早一程,入黑之後還得找個地方打尖住店。」

  兩人一齊騎上燕鐵衣的坐騎,轉朝南邊「全家店」得得而去,馬行並不急促,涉伐間透出十分的優閑安適,正如燕鐵衣所說,他們時間足夠,趕路不妨從容點,銀子,可不就擺在那兒?

  ***

  秋老虎的天氣,白晝裡炎熱炙烤,汗透衣襟,一到了入黑,夜風吹襲,暑意全消,反倒有點冷瑟的味道,這才叫人覺得,季候業已入秋了。

  眼前的村子叫做「大石鋪」,只有十來戶人家聚集著,卻也有一片雞鳴早看天式的簡陋客棧,半間客堂聊賣酒食,穿過門角,是四間客房,其中尚有兩間是專供鋪位的統艙,設備談不上,橫豎湊合著叫你免受雨露風雪之苦的睡上一覺就是了。

  交馬上槽之後,燕鐵衣與朱世雄先把那兩間單間客房訂下,這才坐到前面來,吩咐店家弄些酒食,且將就著祭飽五臟廟。

  朱世雄的酒量甚大,四兩一壺的「燒刀子」一斤下肚,猶是面不改色,甚至連個酒呃也不打,由於酒味不夠純,燕鐵衣只喝了幾十杯,就開始用饅頭夾著白切羊肉進餐了,朱世雄抹去唇角酒漬,笑道:「大當家,怎麼不喝啦?」

  燕鐵太挾幾顆鹽水花生送進嘴裡,搖頭道:「我酒癮不大,而且喝酒毛病也多,你別管我,儘管喝他個夠,只是莫要醉了。」

  朱世雄一口又幹了杯,嘿嘿笑道:「你寬念吧,大當家,我的酒量不敢誇稱千杯不醉,但喝上個三斤兩斤卻絕對沒事,這點酒,潤潤嘴喉罷了,算不上什麼……」

  燕鐵衣微哂道:「在『姑子集』,也就是被你那位朋友灌倒的時候,你喝了多少?」

  古銅色的臉盤上立刻透視了一抹褚赤,朱世雄尷尬的道:「那次我只喝了半斤花雕,以我的酒量,花雕足可喝上七八斤也醉不了,半斤花雕就醉得我暈頭轉向,人事不省,實在叫我納罕,我猜定是那小子在酒裡撒下了迷藥一類的玩意。」

  燕鐵衣頷首道:「可能那人暗中做了手腳,不過,喝酒雖是賞心樂事,總該有個節制才好,酒能亂性,也足以麻木一個人的警覺與意識,勿使過量才算有益身心,尤其是我們江湖人,乃頭舐血,危機時在,處處都不可鬆懈了防範,刻刻全得注意突兀的變化,我們想活得長久,可別讓酒這東西給坑了!」

  悚然動容,朱世雄推開杯壺道:「大當家說得是,幾十年英雄豪傑,全以血肉性命換來,若只為了這幾杯馬尿便永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平素裡拚著腦袋去爭強鬥勝,又是為了何來?」

  燕鐵衣道:「朱兄,你能想透這一層,便會在舉杯大醉之前,多少有點惕悟了。」

  把個饅頭也一分為二,朱世雄挾上了幾大片羊肉,大口咬嚼,邊食邊口不清的道:「大當家……我這就不喝啦,呃,這片野店的東西味道還不差。」

  燕鐵衣道:「多吃點,試試那盤風雞,在這種小地方,能把風雞熏成這等火候,手藝也叫不惡了。」

  大口吃著,朱世雄邊道:「大當家,你以前可曾來過這裡?」

  燕鐵衣道:「曾路過幾次,但打尖留宿,還是第一遭,地方很簡陋,可是?」

  朱世雄大笑道:「謀生綠林,求命江湖,似我們這類角色,天是幕,地是席,風吹霜凍,暴雨淋的生涯才叫摸慣了,能有個地方伸展身子睡上一場好覺,業已是享受不盡,簡陋?大當家,在我們來說,只要不是露天而宿,就是天大的奢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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