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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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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瓦窯山」之所以叫「瓦窯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典故或是形勢上的附會,只因為這座山的半山腰一片平陽地上曾經開設過一片瓦窯而已,如今,那片瓦窯早已坍廢棄置,上下—片傾頹倒塌,野草埋蔓的遺跡了……山下,很容易就找到那間小小土地廟,土地廟也和半山腰上的瓦窯遺跡一樣,殘舊破落,意味淒清,連廟內供奉的土地公像,亦是黝黑模糊,不可辨認了。 這地方非常荒僻.非常寂靜。荒僻寂靜到偶而出現個把山精魅客,妖魔鬼怪,也不算是樁什麼出奇的事兒……那幹綁匪,挑選了這麼一處所在來交換肉票,真可謂慧眼獨具,因此,瓦窯山也就更顯得冷森、顯得幽寂啦。 敖楚戈他們來得很早,未到午時即已趕到了地頭,一共六個人——敖楚戈、趙可詩、賈掌櫃以及三輛驢車的三個車夫。 三輛封蓋嚴密的驢車,在解下牲口後。成一排並歇在那裡,三個車夫聚在一起卻不是聊天,只似三個呆烏般發著楞——當然,他們已明白這一趟不是好差事。 靠在土地廟的半頹牆根上,敖楚戈的鋼棒子斜支在殘缺的一角的麻石階側。盛著「鬼泣環」的黑布套子便背在背上。現在,他一面啃著夾肉燒餅,一面就著左手羊皮囊中,清水送下壯去,吃得津津有味,—派意態悠閒……趙可詩可就沉不住氣了,一會坐下,一會又站起來。不是伸長腦袋左盼右顧,就是心神急燥地來回走個不停,臉上的表情也時時變化,豐富得可以。 賈掌櫃是硬充者成,坐在一截樹樁子上倒能穩得住,就是那股子假窘勉強的味道叫人看了難受,若是誰突然大喊一聲,准能將這位老先生像受驚的兔子似地嚇跑。 來來回回走了半天,趙可詩再也蹩不住了,他湊到敖楚戈身邊,用力擠出—絲笑意:「呃,敖英雄。那些人……怎的還不見來?」敖楚戈滿嘴塞著夾肉燒餅,伊晤了半天,吞下肚去,方才透了口氣道:「時辰未到呀,這豈不是最佳的理由?」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趙可詩抬頭望望天色,呐呐地道:「哦。時辰未到……」敖楚戈笑道:「才過正午多久,趙老闆,還有得等,人家信上定的時間是酉時,他們來,也恐怕要在太陽下山之、後了……」趙可詩又擦著汗,邊道:「怎的非要挨到太陽下山不可?」敖楚戈道:「摸黑交易比較方便,於這種買賣的人,不到必要,他是不願意讓你認清他的廬山真面目的。」 歎了口氣,趙可詩道:「簡直把人都等瘋了,活了這大半輩子,至今才知道古人所謂的『度日如年』的味道……」敖楚戈又咬了一口夾肉燒餅,嘴嚼著,含混不清地道:「不稀奇……有的人活上一輩子,沒有這種體驗的也多得很……人生在世,總不能般般件件的感受全品個遍……對不對?」趙可詩苦笑道:「這個當然……」咽下口中的食物,敖楚戈揚了揚吃剩—小半的夾肉燒餅道:「別乾著急了,趙老闆,不到時間,急也沒用,你晌午沒吃飯,先來上一套燒餅吧?酥軟香甜的芝麻燒餅,夾的是五香鹵牛肉,味道不錯、只是稍嫌涼了點……」搖搖頭,趙可詩愁眉苦臉地道:「你請自便,我這會兒……實在是吃不下去……」敖楚戈道:「我勸你還是吃一點,肚皮一飽,自然心平氣和,五臟熨貼,除了想睡上一覺,就不會再想別的了……」趙可詩舐了舐肥嘟嘟的嘴唇,澀澀地道:「不客氣,敖英雄,我是真吃不下;尤其這顆心就像被吊在半空中一樣,悠悠幌幌的不著實,睡覺,更談不上了……」喝了口水,敖楚戈同情地道:「真可憐,也真難為你了,所以說是『天下父母心』啊,只希望你那少君平素懂得孝敬你才好,看他老子擔的這份心,唉……」趙可詩忙道:「我那犬子笨頭笨腦的,平時那個『孝』字是談不上,但他還算能順著我就是了……」敖楚戈道:「那也就不錯了,這年頭。做兒女的有幾個還能明白尊親們的苦處?」說著,他又白乾糧袋裡摸出另—個夾肉燒餅來。 咽了口唾沫,趙可詩羡慕地道:「敖英雄,你真好胃口。這業已是第五套夾肉燒餅了……」敖楚戈笑道:「我倒沒算得這麼清楚,只知道吃飽算數,如今,也才不過只是個六成……」「能吃也是福氣,像我,想這麼吃也吃不下……」本嚼著燒餅,敖楚戈邊道:「你和我可大不相同,趙老闆,你是家財萬貫,有產有業又有人侍候,一呼百喏,爭相奉承,我呢?睡下一身,起來一根,孤家寡人—個、天幸沒病沒痛,已是阿彌陀佛燒了高香,吃得睡得,骨架硬朗,就是唯一的指望,也是唯一的樂趣,像你,有個不適不爽還有人照顧,換成我,可又到那裡喊天去?」望著敖楚戈嘴嚼的動作,以及兩顎上下交合的肌肉牽扯,趙可詩無限嚮往地道:「敖英雄,你這討身底子可真夠壯實!」 哈哈一笑,敖楚戈道:「回趙老闆的話,我就是全靠這付身底才能掙口飯吃哪……」趙可詩搓著手,道:「敖英雄的本事大著,和一般只待著幾斤粗笨力氣的莽夫,可是大不相同……」敖楚戈也歎了口氣:「都是靠勞力生活;相差有限。」 那邊,坐在樹樁子上的賈掌櫃也酸了過來,一開口就是奉承:「敖英雄,舍東主骨肉連心,業已坐立不安了,連老朽我一樣也是強自鎮定,總覺得神不定,氣不寧,恍恍忽忽的,不似英雄你,那等的雍容穩重法兒,兩相一比,我們委實慚愧……」敖楚戈淡淡地道:「沒什麼,這只是個經驗的多少而已,練到眼下的這份火候,可也是擔了若干驚,受了若干怕,水裡去,火裡來硬將膽氣磨出來的!」 搖搖頭,賈掌櫃道:「英雄說得好,可是這也得看是怎麼塊料,就以我來說吧,根本不是上供的果子,任怎麼也拿不上臺盤,硬要我去磨出膽量,怕早就連老命也磨掉了!」 敖楚戈笑道:「掌櫃的你不知道,人這玩意天生就犯賤,只怕不逼到那節骨眼,一旦逼得非在某一類環境裡掙扎,否則便不能生活下去的時候,再不適應,也會慢慢適應了;有些走江湖耍馬戲的班子裡,養著一種叫做『壇童』的畸形孩子,這種『壇童』矮胖如壇,四肢幼細,頸窄頭大,看上去就和一隻酒罈子相仿佛;那種製造『壇童』的方法,是將買來或拐來的幼兒養進罎子,整日喂以飲食,卻不准離瓦壇,久而久之,幼兒的骨骼肌肉,便隨著罎子的形狀生長定型了,掌櫃的,人會長成大壇狀的怪異體形,照說是不可能的,但事實上卻做到了,畸形的孩子本心並不想長成那個樣子,只因為他處在那種非生成那等形態不可的環境裡,他便不能不生成那種形態,當然,這是很殘酷暴虐的,比喻側身江湖中的人們,也是由於殘酷及暴虐逼使他們成為適應的形態,除非他不想活下去了……」賈掌櫃沙沙地一笑,道:「我也聽說過這種事情,可尚未曾伸引到這些道理上去,經英雄你這一指點,可不是?入的處境往往就是這麼個悲慘法兒……」敖楚戈道:「想穿看透了,也就淡得不如一口清水啦……」趙可詩喃喃地道:「唉,這人間世上原本可以和和泰泰的,全叫人自己給弄得烏煙瘴氣,詭異複雜了……」點點頭,賈掌櫃道:「可不是。」 敖楚戈把咬了兩口的夾肉燒餅順手拋了,懶洋洋地道:「不提起這些事,心裡還不煩,一提起來,不知怎的也就覺得沉甸甸,灰黝黝的了……甬再扯啦,二位可要暫且噸上一會?」趙可詩道:「我那還有心情合眼?」賈掌櫃堆著笑道:「英雄約摸是乏了,請自個歇了吧,我這裡且陪著舍東主挨時辰——」敖楚戈眉毛揚了揚,也不再多說什麼,兩臂作枕、斜躺向地上,就這樣仰天酣睡起來。 趙可詩嘴巴蠕動了幾次,呆滯地搖搖頭,與貿掌櫃面面相視,互相作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苦笑。 就這樣,他們一直等待下去,這兩位是愁腸百結,唉聲嘆氣,加上說不盡的惶恐驚栗,那一位正是天下太平,高「枕」無憂,睡得可香可甜,對比強烈,但卻有著滑稽突梯的味道。 於是,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接近黃昏了……趙可詩焦急地連連向賈掌櫃使著眼色,朝敖楚戈那邊奴嘴,意思是時辰到了,要賈掌櫃去把敖楚戈請起來。 賈掌櫃猶豫著,滿臉的疑難之色,說實話,像這麼一號有若老祖宗似的江湖人物,又在求幫于他,對方的脾氣更捉摸不定,確然是招惹不起……急了,趙可詩一雙豬泡眼不禁瞪了起來;比牛蛋子還大! 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的使喚,賈掌櫃的不敢再遲疑,他只好萬分無奈地點點頭,拖著重迂萬斤的腳步磨磨蹭蹭挨向敖楚戈那邊。 就在他隔著敖楚戈還有五、六步遠的當口,眼看著睡得如此沉酣的敖楚戈突然坐了起來,賈掌櫃的正自吃了一驚,尚不待解釋,敖楚戈已低「噓」一聲,冷靜又平淡地道:「他們來了!」 賈掌櫃還沒聽清,呐呐地道:「天色晏了,英雄。躺在郊野泥地上容易受風寒,我正在想請你起身活動一下——」敖楚戈稍稍提高了嗓門:「我說,他們來了。」 猛的打了個哆嗦,賈掌櫃神色大變:「什麼?他……他們來了?」那邊的趙可詩聞言之下,也不禁抑止不住,像篩糠一樣抖了起來,一面抖,一面倉惶四顧,兩條腿踉蹌不穩的移向了敖楚戈這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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