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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七章

  這些日子來,敖楚戈顯得有些消瘦了,也許是對生命的終極目的感到意興闌珊,也許是對周遭的環境覺得厭倦蕭索,也許是,忘不了李映霞留在心田上的那一抹情影吧?總之,他每每在無形中將自己禁束於沉默,禁束於只屬於他個人的夢之境裡,他多了很多冥思的時間,而又經常在醒悟之後卻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陣子是在想些什麼?那樣的空茫,那樣的迷蒙,又那樣的隱約,似真似幻。

  酒,便成了他身邊的良伴。

  心情煩得不知所以的辰光,他不是沒有體驗過,這種「煩」,便是由落寞、孤單、哀愴、苦悶,夾雜著某—項無可奈何的憾事組合的,他知道如何去克服這段過渡時期的煩燥——拖日子,殺時間,再來點兒酒,夠了。

  治療苦悶的唯一方法,只有淡忘苦悶。

  時光的延續,便是淡忘的良藥。

  這是一幢築在山腳的小茅屋,他臨時的「行官」,向一個老憔子租貸下來的。

  萍蹤無定,天涯浪跡的歲月,幾乎寫滿了敖楚戈自懂事以來的人生,他飄忽慣了,他移動慣了,世上的每一個角落,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這裡和那裡,都是一樣的泥土,也都是一樣圓顱方趾的人,若硬要說有什麼分別,大概就是泥土有香臭,人與人有善惡,有親疏吧?茅舍不大,但還乾淨敞亮,他住在這裡,已有個多月。

  『個多月前。他是從「順安府」來到這裡的,看著此地山明水秀,便感到自己意思上的疲乏,精神上的空洞,於是,他住了下來。

  他覺得很累,也很孤單,從「順安府」來,是因為他在「順安府」參加了一個葬禮,那埋下去的人,是他在世間最後一個有著骨血淵源的人。

  那是他的長輩,年齡夠老了,死亡對他的年齡來說,已不算是一種苛待,毋寧是一種解脫,但是,敖楚戈的感受卻不一樣,他不喜歡他這位親人逝去,因為敖楚戈愛他,敬他,也因為他一向以更多的慈祥來關注敖楚戈,他們有滴親的血緣,陰陽驟隔,總是不如同時在一個地方好。

  所以,敖楚戈有了懷疑——人的生命終極到底為了什麼?只是死亡、入土?留給活著的人深沉的悲戚?當然入生於世,有許多堂皇的道理來激『勵「有為」,不過,「有為」也罷、「無為」亦罷,生命的火焰—旦熄滅,卻不免叫仍在繼續活著的人感到空幻——一做了許多,或一點不做,到未了,不也是相同的結局?黃昏的光景。

  而黃昏一慣淒清又哀涼,色調愴然。

  敖楚戈坐在門前的一把破竹椅上,大酒囊斜置腳邊,他剛抹去唇角的一抹酒漬。

  凝視黃昏,黃昏的韻致絢燦卻寂靜。

  馬蹄聲便在這時傳來,「得得」、「得得」,悠揚單調,但卻清脆,回蕩於黃昏的絢燦與寂靜裡。

  只有一人一騎,方向正是朝著這邊的茅屋,那位騎土似乎相當安閒,馬兒用的是小碎步,像在一面緩奔,—面流覽四周的景色。

  附近有山有水,而且山青水綠,撫媚靈奇兼雨有之;倒是值得一看。

  敖楚戈沒有往蹄聲傳來的方向稍作注意,他唯一的反應,只是提起腳邊的大酒囊,對著囊嘴又灌了一大口酒。

  蹄聲近了,就在茅屋旁邊丈許處的那口淺井邊停了下來。

  敖楚戈仿若未覺,只又疑視黃昏,又灌下一大口酒。

  半晌。

  一個低沉微帶暗啞的腔調濃濃逼了過來:「楚戈,別來無恙?」有些怔仲,敖楚戈緩緩轉過頭去,眯起雙眼,仔細端詳那個說話的人,也就是那個馬背上的騎士。

  看樣子那人約模是個中等個頭,四十上下的年紀,圓圓的面孔;膚色黝黑,頷留短鬢,臉上修整得異常光潔,一雙眼睛精芒閃閃,頗有威儀。

  歎了口氣,敖楚戈咧開嘴道:「真是稀客,蕭掙,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馬上騎士——蕭錚沉穩地一笑,道:「費了許多心血,但是,以你這樣大的名頭來說,要找到你也並非什麼太難的事。

  半個月前,你到『白楊寨』去喝酒並買了一大批糧食,就有人認出你來了;楚戈,由於你辦了這樣多的貨,我們知道你必然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日子,所以,我們雖然遲了半個月才在『白楊寨』打聽到你的消息,但卻並不算太晚。」

  點點頭,敖楚戈道:「是不算太晚,縱然你再過半個月才來,仍可以在此地找到我……」突然,他疑惑地道:「如果我沒有聽錯,剛才你是說的『我們』?」蕭錚平靜地道:「不錯,我們。」

  敖楚戈道:「還有誰?」

  這一次,輪到蕭錚歎氣了:「莫非你就真個這麼健忘?還是你絕情絕義到連老朋友全不屑一顧了?楚戈,你會記不起他們四個來?」吃吃一笑,敖楚戈拍拍自己腦門:「我想,你是說『雲山一鶴』章浚『虎頭』武海清『小修羅』白羽『花和尚』唐全他們四位?」蕭錚的聲音有點生硬:「虧你尚能記得,真不容易。」

  敖楚戈皮笑肉不動地道:「老朋友嘍,怎會忘懷?蕭錚,我們可是七八年沒見過了呢?時光過得可真叫快哪……」蕭掙冷冷地道:「正確的時間是八年三個月又十二天。

  敖楚戈笑道:「難為你記得這麼清楚,可見你們各位是多麼思念著我……」蕭掙睜大了眼道:「一點不錯,更可以說是刻骨樓心,無時或忘——楚戈,我們盼望找著你的這一天,業已盼望得眼都要穿了!」

  放下酒囊,敖楚戈扮出一付頗受感動的模樣:「故人情誼,最是醇厚悠長,想不到你們幾位竟然如此懷念於我,我卻一直天涯飄泊,四海浪跡,未能早日得見諸君,誠屬—憾;如果我曉得你們對我這般思憶,千山萬水,也必往相會……」蕭掙重重地道:「只怕你心口不一吧?」敖楚戈忙道:「千真萬確,蕭錚,老友,皇天后土,可鑒此心!」

  蕭錚突然厲聲道:「敖楚戈,你還有心麼?」凝視著對方,敖楚戈一派茫然之狀:「這是什麼意思?」神色凜烈地策騎接近,蕭錚憤怒地道:「你幹下的好事,莫非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敖楚戈,你肚裡雪亮!」敖楚戈不惕不火,微笑道:「我幹下什麼『好事』來著?老友,我肚中可正是一團迷惘!」

  蕭掙激動地道:「不要裝糊塗,敖楚戈,我們當年都是窩在一起的好朋友,是連成一心,結成一體,如手如足的老搭襠,但是,你居然做出那種不仁不義,賣友自利的罪行來,你簡直狡猾陰險,惡毒到了極處!」

  敖楚戈搔搔頭,道:「慢點,老友,我還不太明白……」蕭掙咬著牙道:「你還會不明白?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此中的來龍去脈;混來蒙去,就是把我們哥五個整得淒慘,弄到流落異鄉,有家難歸,吃盡了苦頭,受夠了驚憂,嘗足了飄零流落之痛……」敖楚戈臉色一正,慎重地道:「蕭錚,你指的可是八年前『寶利當鋪』的那檔子事?」蕭掙惡狠狠地道:「不是那件事,還會有哪一件事?」似在回憶著什麼,敖楚戈悠悠地道:「如果是那檔子事,老友,我沒有錯。」

  頓時青筋暴起,蕭錚掙紅著臉厲烈地道:「『寶利當鋪』為富不仁,作惡多端,平口壓榨貧苦,欺蒙善良,又放印子錢,又暗設賭擋詐騙老民,舉凡造假作偽,剝削勒索,無所不用其極,平日強取豪奪,魚肉鄉里,不知霸佔了多少的財產,蝕食了多少人的血汗,更坑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敖楚戈頷首道:「這些不心你說,我也清楚得很!」

  蕭錚氣湧如山地道:「當時我們六個人為了給,寶利當鋪』—『次教訓,一個警告,是不是共同商議好前去劫他一遭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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