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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在他身前的檯面上,橫擱著一隻琵琶,那只琵琶好像是玉制的,也似某一種上好木材或石頭做成,通體閃泛著乳白帶淺綠雲霧的光澤,形式古雅細緻,十分可愛,琵琶上的絲弦也彷佛不是普通的質地,金晃晃的像是一根根的金絲,甚至連琵琶骨柄上端的兩截調音橫手,也雕鏤著精美的龍紋;明眼人一著即知,這只琵琶是件珍貴的古琵琶,絕非時下一般蹩腳貨色可比,甭說十兩三錢紋銀,只怕一千三百兩銀子也難購難求呢!那黑胖禿子是個真正不識貨的「土老倌」!

  站在櫃檯之前,如今正羞赧得無地自容的那位物主,嗯,還是一個身段窈窕,面容娟麗姣俏的少女呢,她雙手在背後使勁扭絞著一方小手絹,如玉的粉嫩臉頰上是一片悲憤又恥辱的紅霞,她在不可察覺的微微抖動著,目眶盈淚,小巧的鼻翅兒在急速翕合,她的唇角也一下一下的抽搐著,這種莫大的難堪,業已令她的自尊幾乎毀盡了……那黑胖漢子伸手拿起櫃面上的琵琶,高高舉在手上,貓哭耗子似的假情假意向在座客人宣告:「各位貴客老爺們,照說呢,咳,這位姑娘出身也是夠淒慘的了,她與她娘全是外地人,路經本城;她老娘卻不遲不早的害了重病。如今便住在街對面的『和升客棧』裡,在座的各位客倌有許多也知道『和升客棧』與這片『小陽春』酒樓同一個老闆,呃,都是兄弟我獨資開設的,也是兄弟我見她母女可憐,才好心好意答允她母女開房住下,而這一住就半個多月,房店錢不算,加上伙食啦,零零碎碎的湯藥錢啦,全乃兄弟我先行墊付,半個來月下來,業已有十五兩銀子之多,咳,兄弟我便好人做到底吧,再給她母女來了個七折八扣,只算她十兩三錢銀子……不錯,兄弟我是有這兩宗買賣,可是話又說回來啦,兄弟我的開銷大,外務煩,加上本小利薄,上上下下全得打點,自身業已不夠周轉;又哪能經得起任人白吃白住白墊錢?所以麼,兄弟我便不得不催討了幾次,直到昨晚,這位姑娘說啦,今個午時還帳,她果然來了,但卻請各位鄉親叔伯貴客老爺們瞧瞧,她卻拿了這麼一隻破琵琶來頂帳!就這麼只破琵琶,我吳二財便再是壽頭,再是好說話,也不能這等呆啊,各位瞧瞧,這只琵琶能值那多銀子麼?」

  於是,一片低聲議論的嗡嗡備出,滿座的食客們又大多以一種不屑的,卑厭的,懷疑的,憎惡的,幸災樂禍與看笑話的眼光投注向那早已惶悚悲怯的少女身上。那少女再也忍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咽泣著道:「我……我不是……要將琵琶……頂債……我……我只是暫且押在你這兒……我們會回來贖取的……這是我爹遺留給我的紀念物……我……不能把它丟棄……」黑胖店主惡聲惡氣的一笑,露出滿口黃板大牙,他斜睨了少女一眼,口中「嘖」了幾聲,故裝同情:「姑娘,你也早到懂事的年紀了,該知道世情之難,人心之險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那樣簡單的,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我卻可以肯定的說,只要你與你娘這一走,咳咳,恐怕就再也不會回來囉,哪還管這只破琵琶呢?」

  少女淚如泉湧,她悲痛又羞辱的道:「東翁……你不要太看低了人……這是我爹的遺物,是我固家唯一的珍貴紀念,說什麼我也不會放在這裡之後不管的……請你相信我,不論琵琶的本身值不值錢,它在我母女心目中的分量卻是無可比擬的……」搖搖頭,這叫吳二財的黑胖老闆露出一副純粹的市儈像,滿口銅臭,絕不通融的道:「不行不行,這件事分明有詐,老實說,我不點破你母女是兩個走江湖女賣解者業已是莫大情面了,你卻非得我說出來?你也不想想,我若相信兩個女江湖,還不如去尋著簷下那只老狗談生意行情呐!」剎那間,少女的臉色由通紅轉為慘白,她悄眸含淚,雙頰痙攣,儘管委屈著,卻又悲憤至極的道:「東家……我們母女雖然欠你的銀子!但是你出口言詞最好也放尊重點,我們是人,你怎麼能將我們母女和畜生打譬?我們欠了你的銀子只是因為我們窮,卻並不低了我們母女的人格!」

  怪叫一聲,店老闆吳二財哇哇吼道:「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你這女痞子欠債抵賴不說,竟然還敢藉故生非?怎麼著?我叫人賴了帳,連說句話也不行了麼?我吳二財就這等的老實得受人欺壓麼?好人做不得啊!各位鄉親叔伯,貴客老爺,你們大夥瞧瞧,這婆娘恁凶恁潑啊,我一番好意全讓狗吃了哪!各位可得替我主持個公道……」少女不禁臉上突紅突白,渾身氣得不住顫抖,她睜著眼,閉著嘴,只任淚珠兒成串成串的朝下落……這時,酒樓裡一片譴責斥駡之聲,大多數食客全受了店東的逼真表演所感染眩惑,百口相交,都在紛紛指責那少女的不對,甚至有個道貌岸然的糧紳富商滿臉正義凜然之色的站起,大聲呵斥少女的奸刁詐賴行為如何可惡……

  就在這一片斥駡指責聲裡,就在那小女羞憤欲絕的一剎,連屈無忌都沒有料到,仇忍已「呼」的離座而起,大步走向櫃檯之前!於是,這突來的變化,頓時令嘈雜的喧鬧聲平靜下來,大家全都以驚異又好奇的眼色注視著走向櫃檯的仇忍,每個人懷著看戲的心情要瞧瞧這樁「樂子」下一步的進展。喧鬧聲的突然靜止,不由也將那美麗又楚楚憐人的少女驚窒住了,她抬起頭來,在迷蒙的淚水中,怔愕的看著仇忍,不知道仇忍的這一行動懷有什麼意思……根本不向四周的任何人看一眼——包括那店東吳二財,仇忍望著這少女,笑了笑;道:「姑娘,你一共欠這豬頭多少銀子?」少女全身機伶伶的一顫,她立即由極度的惶惑中清醒,羞澀的,慚愧的,又不安的,她抖索索的道:「十兩三錢。」二句話不說,仇忍自懷中取出一錠二十兩重的紋銀;「當」的一聲丟到櫃面上,那吳二財慌得連忙雙手抓緊,又塞到嘴裡咬了咬,立即,眉開眼笑:「真的,是真的……難得這位客官恁般好心,可是卻得提防上了她的當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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