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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錢來發一眼就已看到靠在角偶處據案獨酌的嚴逸山,嚴逸山也是個胖子,不過卻胖得並不可愛,滿臉橫肉,獅鼻闊嘴,雙層下巴上叢生著毛雜雜的短髭,一隻狹長的粗布裹卷便斜依在板凳旁邊,錢來發同焦二順入店,他卻連眼皮子也沒有撩動一下,管自喝他的老酒。

  焦二順先請錢來發在進門的位置落坐,然後才交待掌櫃的道:

  「我們是喝酒,來幾碟小菜,燙半斤花雕,呃,再加個熱湯就成。」

  掌櫃的疊聲答應,逕自張羅去了;錢來發向焦二順便了個眼色,焦二順幾乎不可察覺的點了點頭一—不錯,那個據案獨酌的胖子,正是嚴逸山。

  姓嚴的桌上已經擺著三隻錫酒壺,有兩壺像已喝空了,而一壺盛酒四兩,也就是說他半斤老酒早灌下肚,看起來卻面不紅,眼下濁,舉止如常,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顯見是個海量。

  錢來發穩坐不動,且等掌櫃的端來酒菜,略一招呼退到後面,他才端起焦二順斟滿的酒杯,仰頭乾下一盅,十分斯文的站起身來。

  焦二順隨著錢來發的動作望向角偶,嚴逸山仍然安坐如恒,七情不現,正在舉箸夾起一塊五香豆腐乾往大嘴裡送。

  於是,錢來發走到嚴逸山的桌前,老實不客氣的拖出對面另一張板凳坐下,同時沖著嚴逸山神情暖昧的一笑。

  五香豆干塞進口中,嚴逸山凸著兩隻豬泡眼瞪著錢來發,卻是只管咀嚼,沒有出聲,好像咽下這塊豆腐乾,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錢來發拿起桌上的錫壺,將嚴逸山面前的空杯斟滿,然後雙手互疊在桌沿,用一種既開朗又愉快的聲調道:

  「逸山兄,寒夜獨酌,雅興不淺,貿然打擾,還希望不要影響你的清趣才好。」

  咽下嘴裡的東西,嚴逸山粗著嗓門道:

  「你已經影響我的清趣了。」

  錢來發微微欠身道:

  「抱歉之至,逸山兄,我只耽擱你很短的—點時間,事過之後,你可以繼續獨酌,並且,並且,我保證你會越喝越愉快。」

  嚴逸山打量著錢來發,沉沉的道:

  「你是何方神聖?」

  錢來發朝後看了看,見店裡的人並未出來,這才伸手入懷,摸一錠代表他個人字型大小的特製小巧金元寶,端端整整的擺在嚴逸山面前。

  嚴逸山取過那枚精緻的金元寶,湊目細瞧,突然間,他臉上的累累橫肉抽緊了,呼吸也立刻變得粗燭起來:

  「錢——來——發?」

  拱拱手,錢來發笑道:

  「正是不才。」

  把金元寶放回桌面,嚴逸山的肩背已經弓起,右手也握住了支在凳邊的狹長粗布裹卷,他的聲音是從喉嚨底逼出來的:

  「錢來發,你想怎麼樣?」

  錢來發小聲道:

  「想和你談樁買賣,交個朋友。」

  顯然是大出意外,嚴逸山愕然道:

  「什麼?你要和我談買賣,交朋友?」

  錢來發笑道:

  「這有何不可?逸山兄,我們本來亦不是仇人呀!」

  嚴逸山形容迷惑的道:

  「可是,你此時此地找上了我,大概已經知道了那檔子事,在這種情形下,你會同我談買賣、論朋友?」

  錢來發平靜的道:

  「最壞的場面尚未發生,事實亦不曾鑄定,在此之前,我們至少還算沒有纖葛,沒有纖葛,就有圜轉餘地,所以,我認為彼此先找個時間談談,或者對雙方都有利。」

  唇角痙掣了一下,嚴逸山滿懷疑竇的道:

  「你待和我談什麼?」

  錢來發叉開左手拇指與小指,做了個「六」的表示,單刀直入的道:

  「我出的價錢是六萬兩現銀,馬上付,條件是反過來幫我打『返璞堂』。」

  嚴逸山的表情先是一片木然,又逐漸轉為猶豫,再接著頗見煩惱,好半晌之後,他始湊近上身,音調極低極低的道:

  「錢來發,你來找我,除了你,還有什麼人知曉?」

  錢來發也神秘兮兮的道:

  「放心,此事極端隱密,只有我身邊幾個心腹曉得,絕對走漏不了風聲!」

  宛如在同一股看不到的壓力掙扎,嚴逸山的臉色時陰時晴,變幻不定,他目光直直的凝視著面前的酒杯,嘴皮子不停翕動,驀然,他右手握拳,猛擊左掌,發出「啪」的一聲沉響:

  「你是說——現銀?」

  點點頭,錢來發道:

  「不錯,六萬兩白花花的現銀,而且銀子已經運到,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逸山兄,僅須你一句承諾,三車連封鞘都未啟開的銀子,就完全屬於你的了!」

  嚴逸山的雙層下巴顫了顫,有意故作輕鬆:

  「難道說,你不怕我拿了銀子之後反悔?」

  錢來發泰山篤定的道:

  「價值便是一種肯定,也是一種約束,人的本性,會隨著價值的高低調整對信諾的程度,而六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它的約束力相當大,如果有人拿了六萬兩銀子不辦事,銀子就會變成夢魘,纏得他連覺都睡不著——」

  眼皮子忽然跳動,嚴逸山急忙道:

  「銀子現在何處?」

  錢來發好整以暇的道:

  「先要你—句承諾。」

  吸一口氣,嚴逸山略現緊張:

  「這一切一—不會是個詭計吧?」

  錢來發搖頭道:

  「若是詭計,我在其中會有什麼利益?」

  嚴逸山雙手互叉,似乎連說話都顯得艱難了:

  「也罷……我答應站到你這一邊。」

  錢來發笑吟吟的道:

  「好極了,逸山兄,這才是明智的抉擇,至於該如何站到我這一邊,在你點算銀兩的過程中,我會詳細相告……」

  焦二順適時閃了過來,輕聲輕氣的道:

  「來發爺,包括嚴大爺的酒菜帳,我全已會過了,是不是現在就請嚴大爺發財去?」

  錢來發首先起身,順手將桌上的小金元寶塞入嚴逸山的懷中,邊眨眨眼道:

  「這算見面禮,逸山兄,留著作個紀念吧。」

  嚴逸山懷裡揣進了這錠小小的金元寶,腦袋卻亂哄哄的有如一團纏繞的絲麻,他茫茫然跟著錢來發與焦二順往外走,似乎有種騰雲駕務的感覺,要不是焦二順提醒,他差點連支在凳旁的傢伙都忘了帶一—發財的滋味,居然也這般難辨甜酸苦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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