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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錢來發忙道:

  「—點不假,柴兄,如果沒有這個交情,我又何須冒此不韙,前來令柴兄為難?再說江湖道上,誰不曉得貴柴家府的威名?若非礙於這層關係,我早就推託掉了!」

  從幾炕上伸腿下地,柴化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然後,面無表情的道:

  「這樣說來,錢兄是一定要我有個交待才行?」

  錢來發乾笑道:

  「言重了,柴兄。只是請柴兄看在焦從旺家貧力薄、恆產俱無的窘況下高抬貴手,亦請看在我錢某人的臉面上惠予成全,但得柴兄一諾,盛情自領,山高水長,將來必有補報……

  柴化的唇角浮起—抹古怪的笑意,語氣裡泛著一股無可言喻的蕭索:

  「茲事體大,錢兄,我不便徑行作主,這樣吧,錢兄且請寬坐,待我面見家母,詳述因由,一切俱請家母裁示!」

  站起身來,錢來發疊聲道:

  「應該,應該,便有煩柴兄了。」

  柴化不再多說,轉身自去。整個前廳裡,氣氛頓時陷於僵凝,錢來發站在當地,仿佛覺得空蕩蕩的廳房中沁溢著絲絲寒意,寒意由四角散佈,向他身上聚集,不禁使他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有若一片翳重的陰影覆蓋心間,本能的反應在告訴他,事情只怕要起變了。

  柴老奶奶的出現,不但予人有眼前豁然一亮的感覺,尤其是更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看不出她已經有七旬的年紀,銀盤似的一張大臉上毫無皺紋,肌膚柔潤細緻,烏黑的頭髮油光水滑的梳理得整整齊齊,襯上兩件頭的黑底白邊真絲衣裙,人是顯得鮮亮無比,加以她身材高大,一雙天足,當手拄著一隻銀閃閃的「鳳頭杖」站在那兒,隱隱然竟有著肩扛半爿天的威勢!

  柴化形態冷杭的站在他母親身邊,用同樣冷沉的腔調為錢來發引見,柴老奶奶雙目中流動著懾人的芒彩,宛如琉璃罩後進濺的火花,那等無聲卻有形的怒意,已極其明顯的表露出她現在的情緒。

  錢來發心裡既然已有準備,便也坦蕩了許多,場面的僵窒無礙於他決定的進行步驟,到底,此番來到柴家府,原就不是打算結親家來的,不結親家,自結冤家,要結冤家了,還想得到什麼禮遇?不曾立時開膛掛彩、翻臉搏命,業已是主人夠客氣了。

  柴老奶奶並沒打請錢來發落坐,因此,錢來發就只好站著,柴老奶奶向他上下打量了好半晌,才用她那特殊的、含有濃重鼻音的嗓門道:

  「聽我們家老大說,錢先生來這裡,是代表『鎮遠鏢局』討鏢來的?」

  錢來發堆起滿面笑容,模樣十分誠懇的道:

  「太夫人明鑒,代表『鎮遠鏢局』討鏢之說,我不敢承擔,只希望太夫人和公子爺們能賜賞我三分薄面,並同情焦從旺的境遇,抬手惠還失鏢,我就感激不盡了。」

  銀盤似的大臉上像是凝布—層嚴霜,柴老奶奶略嫌平扁的鼻頭揚了起來:

  「賞你三分薄面,我說錢先生,你又是誰呀?我柴家幹這一行,上下三代,少算也幹了好幾十年了,如果每次生意到手,都有像你這樣的人物出面討鏢,拿面子拘人,我們還能混麼?這大大小小幾十口子尚有一碗飯吃麼?你錢先生財厚氣粗,穿鞋的不知赤腳的苦,想起來輕鬆,我們可就難了!」

  錢來發暗裡在咒駡,表面上卻不得不仍舊採取低姿勢,但措詞間已自軟中夾硬:

  「太夫人,呃,道理可以分開兩頭說,而因為各人立場不同看法也就有了差異,不過呢,無論從哪一方面論道理,是非卻只有—個;『鎮遠鏢局』不曾得罪柴家府,況且投帖拜山也先照規矩做了,人家開鏢局子走鏢,是份內的事,貴府的三不管的上線開扒,作風上,呃,是否稍逾越了些?」

  柴老奶奶的眼皮子開始跳動,額頭上亦浮起細曲的青筋,她慢吞吞的道:

  「錢先生,你是在說,劫了『鎮遠鏢局』的那趟鏢,是我們柴家府的不對?」

  錢來發笑顏不改的道:

  「對與不對,我不敢置評,但太夫人世故練達,通明事理,應該可以自行做個論斷!」

  側過臉望了自己兒子—眼,柴老奶奶打鼻孔中發出聲聲冷笑:

  「化兒,這位錢先生別看外表不怎麼樣,說起話來卻是唇尖舌利,咄咄逼人,—字一句,全像金箍子似的朝人頭上扣,這一套本事,可比你們哥兒兩個強得多了!」

  柴化—聲不吭,只背著一雙手抬頭上望,若不仔細看,便很難發覺他的嘴角正在連連輕撇。

  錢來發的火氣已經冒升上來,他卻努力抑制著,要破臉,也得挑時候,楚雪鳳不是一再叮嚀了麼,最好別在當場。

  柴老奶奶頓了頓手中的那只高過頭頂,通體燦亮的粗重鳳頭杖,提高嗓音道:

  「我說給你聽,錢先生,你想出面討回鏢銀,可以——」

  錢來發一點也不興奮,因為,他知道事情決不會這麼容易解決,老婆子是話裡有話,後頭必然還有難聽的詞兒待表。

  果然,柴老奶奶又接下去道:

  「不過我們柴家府可不能由你破例,讓人拿兩片嘴皮子就還了鏢,所以麼,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尚能往下活,你總得亮點玩意來,不拘亮的是什麼玩意,只要能折報我們,便還了鏢,也對外頭有個說法,你認為公道吧?」

  錢來發凝重的道:

  「太夫人的意思是?」

  重重一哼,柴老奶奶斬釘截鐵的道:

  「我的意思很簡單,你要有本事,『鎮遠鏢局』的鏢車還原封不動的擺在那裡,任憑由你發落,否則,錢先生,你便估量著自求多福的好!」

  咽了口唾沫,錢來發道:

  「如此說來,太夫人是不旨賞臉了?」

  柴老奶奶不似笑的一笑,寬闊的面孔像是益發扯橫了:

  「你沒有這麼大的臉,不但你,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有這麼大的臉,光憑了一張顏面就能到我柴家府來索鏢!」

  錢來發沉默片刻,忽然深深一躬:

  「太夫人,請容告辭——」

  柴老奶奶冷冷的道:

  「不送!」

  老婆子—點也沒有誇張,她說不送,果真就沒人送,錢來發孤伶伶的走出柴家府,單人獨騎馳向來路,而—肚子的怨言,幾乎就鼓炸了心肺!

  所謂人爭一口氣,佛要一炷香,不管是武林草莽、江湖兩道,挨砍挨殺只是皮肉之傷,最受不得的就是輕慢和奚落,多少年來不曾碰上的窩囊,錢來發今天算是碰上了,這他娘已不止是灰頭土臉而已,簡直和當頂一棒沒有兩樣,他一面在馬背上顛動,一面咬牙切齒,放著好日子不去逍遙,卻偏偏去找這等的沒趣,焦二順給他帶來的樂子可大了!

  剛到平崗那棵大樹下,錢來發的火氣尚未消退,楚雪鳳和焦家兄弟已從一側的青紗帳裡繞隨而至,三個人一看錢來發的臉色,就知道情況不妙,焦家兄弟不由噤若寒蟬,站在一邊不敢吭聲,楚雪鳳快步走上,拉著錢來發的膀子走遠幾步,放低聲音問:

  「情形怎麼樣?瞧你橫眉豎眼的德性,是不是受了柴家人什麼閒氣?」

  錢來發惱火的道:

  「娘的,何止是受了閒氣,柴家人等於拿一隻糞桶朝我頭上扣,尤其那柴老婆子,更是囂張狂妄、目中無人,言談舉止,就像她柴家是天下第—,這事不提還好,—提起來我就咬牙!」

  楚雪鳳溫言細語的道:

  「不要生氣,錢來發,你是見過世面、久經風浪的人,一點小小不言的委屈算得了什麼?要忍得下,看得遠,才能成大事,來,告訴我,到底他們是怎麼樣招惹你了。」

  於是,錢來發把進出柴家府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聽到後來,楚雪鳳也不禁臉色微變,眉梢高高揚起,恨恨的道:

  「難怪你氣成那個樣子,要換成我,只怕當場就翻了臉;柴家府一家子上上下下,沒想到竟然這樣不通人情,不識香臭,錢來發,論起來還是你有度量!」

  錢來發陰著臉道:

  「要不是時時記著你的囑咐,勸我留—步餘地,我就非要那老婆子好看不可,娘的,他柴家府也只是在這一畝三分地裡露頭露臉,莫不成真個當作威淩天下,橫跨大江南北?」

  楚雪鳳沉思著道:

  「你先寬寬心,順順氣,錢來發,柴家府那—窩子包管舒坦不了,我必得想個方法好好整他們—整,也替你泄泄火!」

  錢來發神色間稍稍和緩了些,他摸著下巴道:

  「用不著怎麼整,設法把焦從旺的鏢貨弄回來,就夠他們雞飛狗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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