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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八章 波折

  席弓夫婦的住家,在豐城之南十裡,一個叫「小松崗」的地方,這地方與鹿雙樵如今的落腳處,只有著十五六裡的路程,算是相當接近了。

  到小松崗去辦事的,除了查既白,就是鹿雙樵,他們沒有多帶一人——兵在精,而不在多,查既白明白,這趟去,主要是救席雁出困,不是打群架。

  起更時他們出發,一路上不停的走著,半弦月才到中天,已經到了目的地。

  小松崗地處荒僻,密密的矮松連綿簇生,風一來,齊人胸頭的松濤便籟籟拂動,宛如浪翻波湧,在淒清的月光照映下,頗有那麼幾分蕭索的意味。

  就在矮松環繞中,有石屋三間屹立著,偌大的崗嶺上,也就只有這三間陳!日的石屋,光景便顯得有些孤零同詭異了。

  石屋的前一間,有燈光透出,並隱隱然人影綽約,屋裡還有人不曾尋夢。

  伏身在距離石屋十丈之外的一叢矮松後,查既白目光凝聚,低聲問:「就是這裡麼?」

  鹿雙樵神情緊張的道:「就是這裡,席雁被關在後面那間石屋內,要救她得從另一邊繞過去……」

  仔細的打量著周遭的形勢,查既白沉穩的道:「我們一齊繞到後面,你動手救人,我替你掩護,你只管定下心來進行你的工作,如果發生情況,一概由我來應付!」

  點點頭,鹿雙樵道:「就這麼說。」

  查既白又謹慎的道:「再檢點一下,傢伙是否全帶齊了?節骨眼上,可別漏了什麼。」

  鹿雙樵迅速查視他腰帶上攜著的幾樣工具:細條鋼鋸、鐵錘頭、鑿子、小鋼杆,然後他做了個周全的手勢,領著查既白悄無聲息的疾往石屋一側潛行。

  最後頭那間石屋,此時是一片漆黑,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寂靜得恍若能出鬼,鹿雙樵目注查既白,意思是徵詢動手的時機現下是否允當?

  揮揮手,查既白自己迅速隱到屋邊的一道土坡後——這是個十分適宜的位置,無論對於旱期示警,攔截,或是發動狙擊,都能把握先制的功效。

  暗淡的月光下,鹿雙樵非常小心的湊近石屋外側那武窗前,他一面取出細條鋼鋸,一邊壓著嗓門招呼屋裡的人。

  屋裡仍然一片黝黑,一片寂靜,任是鹿雙樵如何呼喚,連半點反應也沒有。

  鹿雙樵不禁手心冒汗,胸脯緊迫,他從窗柵隙中極目向內探視,卻僅見室中模糊的桌椅傢俱輪廓,那張靠牆的木榻上鋪整著被褥,光線隱晦下,不能確定是否有人躺臥,然而,木榻兩邊的布慢並未放落,仍是勾束著的。

  席雁是個習武的人,尤其是一個機靈的少女,其感觸必然靈敏細微,豈有如此遲鈍的道理?就算她再累再乏,也不會睡到這種程度——鹿雙樵呼吸急促起來,這只有一個解釋:席雁不在屋裡!

  這個時刻,此等光景,她不在屋中,又會置身何處?

  手握著冰冷的鋼鋸,鹿雙樵的一顆心也變得同樣的冰冷了,池僵立窗前,覺得全身虛軟,四肢乏力,腦袋也變得恁般空茫起來。

  土坡後查既白是耳聽四面,目觀八方,但是聽來看去,非僅不曾發覺什麼異狀,就連鹿雙樵那邊也毫無動靜,他有些迷惆的瞧了過去,這一瞧,才瞧見鹿雙樵那失魂落魄的模樣!

  一呆之後,查既白不免心中有氣,他偏著身子斜閃向前,一個旋轉已到牆側:「我的老天爺,這是什麼辰光,你們還在脈脈含情,玩那無聲勝有聲?快動手啊!一會發生變化,進行起來不會太順當了……」

  鹿雙樵激靈靈的一顫,頹然垂首:「查兄,完了,一切都完了,席雁不在房中!」

  查既白愣了愣,立刻攀往窗口往內望,仔細看了好一陣,才訕油的道:「果然房裡沒人,娘的,這是在弄什麼玄虛?」

  鹿雙樵吸著氣,聲音幾乎像哭:「一定是她父母把她移走了,查兄,這條線索一斷,我又到哪裡去找她?就算找得到,亦只怕時不我與,悔恨鑄成了……」

  查既白的眉心糾結起來,目定定的看著前面那間石屋裡所透出的燈光,燈影還在,表示前屋裡有人,他在想,席雁會不會在那裡?若然,又在那裡做什麼?

  鹿雙樵形容悲痛的轉過身去,木然低語:「怎麼辦?查兄,我們該怎麼辦呢?」

  猛一咬牙,查既白橫下心來:「去他娘的,我老查這一道是絕不空跑的,走,這裡沒人前屋有人,我們找姓席的兩口子問話去!」

  略微顯得畏縮的退後一步,鹿雙樵遲疑的道:「這樣做,查兄,合適麼?」

  查既白瞪著眼道:「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你又想要人家女兒,又不願開罪丈人丈母娘,天下哪來這麼多兩全其美的事?為了你們的百年合好,說不得只有拉下臉來玩硬的,我都不在乎,你還顧慮個鳥?你要想,眼前可能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最後的這句話,給了鹿雙樵莫大的刺激與勇氣,他抬起頭來,雙目在黑暗中閃亮:「好,查兄,就這麼辦!」

  查既白顴首道:「這才硬氣,此番不用擔心得罪姓席的兩口子,待有了那一天,你再回頭賠補求恕不遲!」

  於是,他們大步走向石屋正門,這一次他們決不掩掩藏藏,就好像孫太爺回衙一樣,大大方方的來到門前。

  粗重的木門是緊閉著的,門內傳出隱隱的笑語,顯示裡面的人談話正歡,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叫屋裡的人高興得睡不著覺?

  鹿雙樵的臉色泛白,神情也顯得有些僵硬,平時的灑脫飄逸不知怎的全然不見了,他站到門前,竟透著那等的窘迫相,真有幾分新女婿初見岳父母的意味,缺少的就是那份喜氣罷了。

  查既白在一邊催促道:「敲門呀,我們是先禮後兵,看在席雁面子上,不給他砸進去!」

  咽了口唾沫,鹿雙樵又深深吸了口氣,舉手輕輕叩門。

  屋內談笑聲,就在他叩門的一刹那之後驟然中止,跟著來的是那種突兀的沉寂——鹿雙樵屏息靜氣,額頭上冒出汗來。

  查既白雙臂環胸,挺立如山,是一副泰山石敢當的姿態。

  沉厚的木門緩緩開啟,門內的人背對燈光,卻仍能看出他臉上表情的冷峻與嚴酷——這是個高瘦身材,透著無比世故神色的中年人,他穿著一襲紫色薄衫,以紫帶束髮,右手腕上,戴著一個寸許寬的雕花金環。

  鹿雙樵連忙退後,像是懾于對方那尖厲逼人的眼神,嘴唇顫動著,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中年人的表情冷漠,甚至還帶著幾分憎厭,他微微揚起面孔,以一種生硬又輕蔑的語氣開了口:「你又來了?鹿雙樵,你還來幹什麼?」

  面色蒼白的鹿雙樵似在和什麼無形的壓力努力掙扎著,發出的聲音恁般暗啞:「席……席前輩……我,我是來看令媛的……」

  冷冷一笑,那顯然就是席弓的中年人眸瞳森寒:「鐵刀牧場的少東主,應該不至於如此欠缺教養,更應該不至於如此厚顏無恥才對,席雁是我的女兒,我有權選擇她交往的朋友,甚至選擇她的婚姻物件,而不論朋友也好,物件也罷,都決不會是你,鹿雙樵,我們席家雖說淪身江湖黑道,席雁卻仍是個清白的少女,比你們鐵刀牧場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清白。你這樣死纏活賴,可是存心要法汙她的閨譽?」

  用力吞咽著唾液,鹿雙樵期期艾艾的道:「我沒有這樣的意思……席前輩,你也知道我不會有這樣卑劣的想法……」

  席弓陰沉的道:「前晚上你得以全身而逃,鹿雙樵,你可明白不是我們傷不了你,乃是給你一個省悟仟悔的機會!你切莫一而再的糾纏不休,惹煩了我,不管你是鐵刀牧場的什麼人,我都能叫你血濺三步,橫屍就地!」

  鹿雙樵明顯的是在竭力忍耐對方的羞辱,他吸著氣道:「我不是來糾纏……席前輩,我是來請求,來解釋,前輩,我和令媛彼此情意相投,兩心契合,且早有終身之約,我們之間一直發乎情,止乎禮,毫無越軌之處,而我們全已成年知事,對於各自的選擇並不孟浪草率,前輩又何苦非要活生生將我們拆散不可?」

  重重一哼,席弓道:「席家女兒高攀不上黑江的鐵刀牧場少東主,我夫婦對姓鹿的那一族也看不順眼,就是這麼回事!」

  鹿雙樵艱澀的道:「但,但前輩,這只是我與令媛之間的事,這是我們兩人共同對於終身幸福的選擇,與雙方的家族關係,似乎不該有直接的牽連……」

  席弓勃然怒道:「一派胡言!我的女兒何嫁何從,怎會與我這做老子的沒有牽連?」

  鹿雙樵著急的道:「我是說,前輩,婚姻的美滿與夫妻的和樂,關鍵僅在於結婚的男女雙方,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感受,才能體會,才能有所承擔,這不是家族的事,不是任何人的事,尤其不該以雙方的出身地位來評斷婚姻的得宜與否……」

  席弓大聲道:「愛是沒有條件,沒有高低,沒有歧視的,你可是這個意思?」

  鹿雙樵鈉鈉的道:「是——我是這個意思……」

  一揚頭,席弓暴烈的道:「那麼,你父親和二叔的表現如何?他們的態度又是怎樣?他們使用威迫利誘的卑陋手段,傷害我女兒的自尊心,扼殺她的情感,他們竟恁般毫無憐憫、心狠手辣的脅迫她在那風雪肆虐的深夜離開,棄之於絕地,置我女兒生死于不顧,他們為什麼要做得這般絕情、這般酷毒!鹿雙樵,因為他們認為我女兒配不上你,我席家的人出身低賤,認為你們是黑江的名門大戶,是關外的巨族,席家的女兒一旦和鹿家結親,就是玷污了鹿家,羞辱了鹿家!鹿雙樵,這是沒有條件與歧視的愛麼?姓鹿的把我女兒看成了什麼下流胚子?將我席家當做了什麼牛鬼蛇神?」

  嘴唇抽搐著,鹿雙樵面孔扭曲,十分痛苦的道:「前輩……請莫誤會……我尊長的想法並不代表我的觀念……前輩,至少我和令媛的情感不渝,我們彼此深愛深契,毫無間隙……」

  席弓大吼道:「不要說了,鐵刀牧場鹿家算什麼東西?你們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們更犯不著吃這口怨氣!鹿雙樵,在我還沒有翻臉之前,你這就給我走,一待我起了性子,休怪不認得你這位少東主!」

  在席弓身側,忽然有一個臉窄眼細,形色冷肅的中年婦女現身出來,她輕輕在席弓肩頭上拍了拍,才沖著鹿雙樵道:「你回去吧,鹿雙樵,我丈夫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你和我們家雁丫頭的事,是決不可能的,在彼此尚未傷和氣之前,你最好趕緊離開!」

  鹿雙樵顫聲道:「但……但至少我也要跟令媛見一面……」

  踏前一步,席弓氣勢如虎:「不要得寸進尺,鹿雙樵,我對你已經十分容忍了,你可別逼得我出手傷你!」

  鹿雙樵又吸著氣,儘量使自己的身體不發抖,聲音不發抖:「前輩……請准許我見過令媛一面再走,我……我有些話要當面對她說……」

  怒叱似雷,席弓的模樣突然變得極其獰厲可怖:「她不見你,也不會聽信你的花言巧語,鹿雙樵,我最後一次問你,你滾是不滾?」

  驟然間,石屋裡迸裂出一聲淒絕的呼叫:「爹——我要見他,請讓我見他……」

  額頭的青筋暴起,席弓頭也不口的怒叱:「沒出息的賤人,你給我好生呆在屋裡!」

  席弓的渾家寒著臉轉身人內,只冷冷的丟下一句話:「鹿雙樵,你是要拆散我們這個家!」

  咬咬牙,鹿雙樵仍抱著那一點殘存的希望央求:「前輩,你就忍心令我們如此痛苦?前輩,我求你……」

  渾身骨節一陣咯崩密響,席弓瞑目聳肩,活脫是要吃人:「給你生路你不走,鹿雙樵,是你咄咄相逼,怨不得我心狠手辣!」

  忽然響起幾聲呵呵怪笑,查既白斜步攔在鹿雙樵面前,吊著一雙眼珠,他大馬金刀的道:「怎麼著?你姓席的扮出這副德性,莫非還真想玩那套刀槍棍棒?」

  席弓陰冷的注視著查既白,不屑的道:「我道鹿雙樵今晚上真會有這大的膽量,敢到此地騷擾?原來他是請了幫場的打手來了!」

  一開口就透著不是路數,查既白亦不禁怒火上升:「不錯,是請了我這打手來了,但我要打的不是那知書明理之輩,亦非那成人之美的賢者,我是專要打這二干礙人終身,斷人姻緣的頑固糊塗之徒!」

  席弓氣極反笑,他切著齒道:「很好——我倒要會會你這個為虎作悵,巴結權勢的狗腿子,看你能用什麼手段幫著鹿家人來強奪我的女兒,逼迫我們低頭!」

  查既白冷硬的道:「席弓,你兩口子在道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虧你們還闖蕩了這大半輩子江湖,卻是把胸襟越闖越窄,將理性越混越回頭了,你家閨女已經長大成人,腦筋清晰,見識廣遠,她自己挑選的物件豈會有錯?你閨女願跟鹿家人,也是為了她將來的終生幸福打算,做老子娘的又憑什麼出來橫掃一腿?你們夫婦管她小、管她大,莫不成還能管她到老?」

  席弓憤怒的叱道:「這是我姓席的家務事,你算老幾,也配出面干涉?」

  查既白火辣的道:「你們要棒打鴛鴦,我他娘就是看不慣,看不慣便非得插上這了手不可,好叫你兩口子知道,天下之大,不是關起門就能胡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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