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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於是──

  當一切歸向靜寂後。

  寒風依然在呼號,天地仍是那麼黝黯,大風谷還是大風穀,但是,一切爭鬥都已停止,一切殺戈亦歸向虛無……

  地上,躺著天連劍遲若雲倦曲的身軀,他那柄珍貴而形式奇古的寶劍則已彎成一條馬蹄鐵似的廢物,與他本人一般淒涼的棄置在雪地上,離他身邊五尺之遠,橫臥著地連劍夢真;夢真那把紫玉柄的罕見寶劍深深插入雪地之內,僅剩劍柄猶留在地面上,二人滿身浴血,但是,若你仔細觀察,便可察覺他們胸前尚在微弱的起伏,鼻口之間,呵出絲絲霧氣。

  人連劍邵竹溪已因驚駭過度而怔在當地,他雙眼發直的注視著目前這一付血淋淋的,令他永世難以忘懷的慘狀,沒有任何言語動作,手中長劍無力的垂向地面,握劍之手更在簌簌而顫。

  半晌,沈寂如死。

  長離一梟驚異逾恒的嘆息一聲,喃喃道:「好厲害,好厲害,真是曠世絕技……」

  絕斧客凝注著自己手中的短斧,撫弄著短斧上的銀練,沈默著一言不發,神態中,卻流露了多少難以形容的悵然……

  長離一梟走上兩步,慈祥的道:「小兄弟……」

  江青平靜的側首過來,好似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件一般微微一笑,悠閒的將全龍奪藏於火雲衣披風之內內,輕聲道:「前輩有何吩咐?」

  長離一梟頓了一頓,嘴角又漾溢出一絲深沈的,古怪的微曬,他溫和的道:「小兄弟,适才你使的是什麼武功?」

  江青眼廉半闔,悠悠道:「前輩,那是在下義父親自演練三年始成的『大尊奪法』。」

  「大尊奪法?大尊奪法?……」

  長離一梟低低的重覆念著,面孔上有一股頹然的神色、這股神色是如此說不出,道不出,卻直覺地令人有一種特異的感受。

  江青迷惑的道:「前輩是否有所感觸?」

  長離一梟長歎道:「不錯,老夫雖然年逾七旬,比不上厲老前輩的蓋世武學,但老夫自認,如天假以年,二十載後,或可在武功之上再有進境,也即是說,仍有希望練成厲老前輩那般深奧博浩的技藝,但如今一看,老夫確實比不上厲老前輩,這已不是時間與意志的問題,其中更包含有智慧與稟賦的因素,厲老前輩先天的條件較老夫優厚得多。唉,老夫實是望塵莫及,望塵莫及……」

  江青垂首沈思了一會,緩緩的道:「前輩,記得『前人騎馬我騎驢』這句通俗的格言麼?」

  長離一梟頷首笑道:「是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江青仰首籲了口氣,指著天空道:「前輩,今夜的烏雲滾滾,象徵著風雲聚會;夏日的烈陽中天,代表著光芒萬丈;鏡中的花草秋月,幻映著美麗秀雅,但是,滾滾烏雲會消散飄渺,烈陽會西沈墮落,鏡中的花草水月亦是虛幻得難以捉摸,人們會記著一時,記著一陣,卻不會懷憶千古,只有真摯的情、浩然的節操、不屈的正氣,才是足以代表一個人真正含蘊的本質,才是永留萬世,為人敬仰的根源……」

  江青誠懇的凝注長離一梟,續道:「前輩,至少,你已會永為長離島延綿的後代子孫所敬奉,為在下此生中不可忘懷的忘年摯交……」

  長離一梟默默無語,沈思良久,複良久……

  於是──

  他猛的一拍江青肩頭,豁然大笑道:「好小子,料不到老夫七旬之年,猶被你開導了一番,小兄弟,你說得對,說得對,呵呵,老夫該知足了,該知足了,而且,六十年後的今日武林,誰人不將老夫數為天下霸才?東海第一人?」

  江青抿嘴微笑,深沈的頷首。

  長離一梟忽然想起一件事,低聲道:「小兄弟,這兩個老小子尚有救麼?」

  江青望了躺在地上的二人一眼,點頭道:「他們不會死去,但卻必須養息一段長久的日子,不過,在下有些奇怪,那地連劍夢真适才自斜裡沖來,又有劍氣護身,再加以在下的攻勢又大多聚集向遲若雲,雖然這大尊奪法威力無匹,卻不會連地連劍也傷得如此厲害……」

  長離一梟古怪的一哂道:「小兄弟,這夢真以左手路子出劍,功力又純厚精深,老夫要收拾他,也得在五百招以上,不遇,他在方才眼見遲老兒形勢危殆之際,卻不顧死活的以單掌與老夫雙掌推出的『混元氣』硬拚了一記,是而右掌腕已被震脫,無力發揮功效,否則,他或者不會落得這般淒慘……」

  說到這裡,長離一梟回首注視著尋丈之外的人連劍邵竹溪,冷然道:「邵老兒,閣下對眼前的這個局面,尊駕尚有意見麼?」

  緩緩的,彷佛是另一股力量的支持,人連劍邵竹溪抬起頭來,瞳孔中交織著迷惘與恐怖,仇恨與憤怒,驚異與淒涼的複雜光芒,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江青及長離一梟二人,焦黃的面孔上一片慘白。

  江青輕輕的一撩大紅的披風,撇了撇嘴□,淡淡的道:「邵竹溪,在下已經儘量給你們走路,但是。你們卻太不給在下留路了。」

  人連劍邵竹溪一緊手中的「吹蘆」劍,有些神經質的叫了起來:「江青,你這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夫兩位拜兄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值得你不此毒手?」

  江青尚未說話,長離一梟已冷冷的道:「邵老兒,睜開眼睛看清楚點,你兩個拜兄那口氣還咽不了,只是,這倒並非他們命長,全乃江青兄弟手下留情。」

  人連劍遲疑的注視著躺於地上,毫不動彈的兩位拜兄,這時,他已比适才鎮靜了許多,天、地二劍胸前的低弱起伏,人連劍亦已發覺。

  「如何?」

  長離一梟有些嘲弄的問。

  人連劍的面色此刻已緩和了很多,他卻仍然狠狠的注視了江青等一眼,急步奔向他兩個拜兄身傍,俯下身去察看二人的傷勢。

  自那不含善意的眼中,已表露了充分而明顯的仇恨與毒怨,長離一梟與絕斧客二人俱不由勃然大怒,江青卻微微一笑,儒雅的道:「在江湖上闖蕩,尤其是稱得上名號,數得上英雄的人物,自來與人交手過招的機會便極多。誰也不能說長勝不敗,永不失手,而既然成為一個武林名十,便應該有那容人容事之量,犯不著如此怒火盈目,邵老前輩認為是麼?」

  人連劍邵竹溪已極快的檢視了自己兩位拜兒的傷勢,不由暗暗籲了一口氣,他知道二人是被一種極為強烈深厚的罡氣所震傷,膚體上雖然血斑斑,卻僅是些浮傷,並不十分嚴重,只是,地連劍夢真的右手腕卻已脫臼,目前,他們只是暫時閉氣暈過去而已。

  由這些形跡看來,邵竹溪心中已是雪亮,人家確已手下留情了,否則,在方才那威力奇大的一記絕招之下,既然對方能將兩人一併震傷,便大有追而殺之的機會,但是對方卻並未如此,可見對方宅心之間,實在仁厚。

  人連劍心中雖然這麼想,卻仍然板著臉道:「姓江的,老夫在江湖上滾了三十餘年。用不著受你教訓,目前你得了手,自然說得輕鬆,嘿嘿,我武林三連劍便是如此容易吃虧的麼?」

  江青一言不發,凝注著人連劍的面孔,在邵竹溪自他兩個拜兄身傍站起來後,面孔上的表情已顯得有些轉變,心細的江青可以看得出來,這轉變的神色是有些驚愕與欣慰的,或者,多少也包含有幾絲感激的成份。

  長離一梟忽然冷冷一哂,道:「邵老兒,遲若雲的『白合』,夢老兒的『紫虹』,閑下的『吹蘆』,卻是人世少有的神兵利刃,你們三連劍在這三柄神兵之下,也沾了不少光彩,現在,遲若雲的『白合』大約已經損毀了,以後記著,金龍奪的威風是難以比擬的,更是不易抗衡的。」

  人連劍邵竹溪面色又變為極度的難看,他瞪了長離一梟一眼,卻忍耐著沒有答腔,江青緩緩的道:「邵老前輩,假如日後三位尚欲尋找在下,在下將會隨時歡迎,自然,不論各位的來意如何都是一樣,請遲老師與夢老師記著多休憩兩天,在三個月之內,不能妄運真力,而且,別忘了在他們二位的『督脈經』上多施按揉之力,以真氣相輔,痊癒得快些,令夕,對三位多有開罪了。」

  忽然,大風穀的入口處,隱隱亮起數團暈黃的光芒,在那幾團暈黃的光芒照映下,可以看見十多條人影,正向這邊蠕動而來。

  江青淡淡的一笑,又道:「邵老師,是仇是友,全在閣下三人,不才是無所謂的,現在,容在下等就此辭別,日遠流長,咱們或者會再見的,希望再見之日,是在一個和祥的境界中。」

  人連劍邵竹溪彷佛極為不願,卻又無可奈何的說道:「姓江的,這筆賬,我們會記在心上,不過,咳,這個,嘯天客蒙大釗的傷勢,是否已吃你那獨門掌法震得無法復原了?」

  江青冷然一瞥那仍然躺在兩丈之外,絲毫不動的嘯天客蒙大釗一眼,沈吟了片刻,緩緩的道:「此人性情狠毒,天生暴戾,在下容其一命,已是過份,但是,在下畢竟饒了他,他的『鎖心穴』已被在下的『天佛掌』為其永遠封閉,也就是說,此人有生之日是已不能再去危害別人了。」

  人連劍邵竹溪神色倏變,狂怒的叫道:「姓江的,你狠得離了譜了,你……你……」

  江青驀而冷哼聲蛙,沈厲的道:「邵老師傅,蒙大釗不用施救,三個時辰後便會醒來,我江青獨做獨擋,是友是仇,全在各位……」

  他望瞭望周遭沈暮黝黯的景色,又沈緩的道:「朋友,告辭了,若以後此等情形之下,也希望各位能似在下一般,多予別人幾條生路……」

  長離一梟在傍大笑不絕,宏烈的道:「邵老兒,有朝一日,假如尊駕等人有興,賢兄弟不妨再試上一遭。」

  三條人形如寒夜中驚起的飛鴻,在黝黯中沖天而起,不曾留下一絲痕跡的消失於虛渺中,輕悄得彷佛這裡本來便沒有他們存在似的。

  人連劍邵竹溪全身不自覺的簌簌而顫,面孔上的肌肉輕微地抽搐著,雙目迷惘而無助的凝注著夜空,而夜空雲層更低,滾滾遊移,江湖上的風浪起伏,波譎詭異,與這冬夜的變幻雲層又有什麼分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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