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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老人面部肌肉抽搐著,他瞪目注視著江青,又迷惑地看看自己的女兒,於是,他突然搶上一步,噗通跪倒在江青身前,語不成聲的道:「恩人,恩人,老朽不料尚能再見到你,這多年來,老朽全家沒有一時一刻不惦念著恩人,供著恩人牌位的香案已換了三張,全家的財物細軟也被劫掠一空,但是恩人的牌位卻未絲毫受損,老朽全家三人的性命,都是恩人所賜,皇天有眼,叫老朽在入土之前,能夠再度見到恩人……」

  江青緩緩的扶起老人,絕斧客親自端了兩張坐椅請二人坐下,少女自襟上抽出一條手絹,柔順的為老人擦拭面孔上的涕淚,但是,她自己亦不免哭得像個淚人兒一般。

  絕斧客又命早已嚇得面青唇白的店家重新整治酒菜送了上來,親自為一老一少布菜添酒,邊笑道:「來來,先吃點東西再說,別再哭了,在這等情形之下,原該大笑才對啊。」

  江青這時第一次舉起酒杯來淺契了一口,寬慰的道:「老丈,在下亦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場合遇見你們,唉,人海茫茫,在下亦以為難得再相見了。」

  青衣少女一直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江青,她忽然低柔的道:「恩人,記得在四年之前,恩人把生命置之度外,施家父及小女子等以援手時,容貌彷佛不是眼前這樣………」

  老人連忙著了自己愛女一眼,著急的道:「傻丫頭,恩人那時一定是戴了面具,否則必定經過易容化裝,你休要如此口無遮攔,恩人會不高興的………」

  江青豁然大笑道:「不,姑娘說得對,但是,為何在下尚未確實道出實情,姑娘卻已知道當年在絕嶺出手之人便是在下呢?」

  青衣少女有些羞澀的道:「恩人雖未道出實情,但論情論理,恩人已等於說明了一樣,況且………」

  江甘曬道:「如何?」

  青衣少女咬咬嘴唇,道:「在恩人為了救我們,與那個倖存的歹徒同時滾落斷崖下的時候。在那一刹之間,恩人投向我們的一瞥,這一瞥是如此深邃,如此真摯,令我全身顫抖痙攣,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輩子存在我的心中……」

  說到後來,她那美麗的雙目,又已含蘊了盈盈欲墜的淚水。

  江青十分感動的閉上眼睛,輕輕的說:「那時,我以為要向這醜惡的人世間訣別了,真的+我是那樣以為………」。

  長離一梟此刻亦有些動容的望著那青衣少女,他料不到一個幾乎墜落在風塵中賣笑的女孩子,會有著如此豐富的情感,自然,更有著這般的純稚與爽落。

  青衣少女看看滿桌的菜肴,又低聲道:「恩人,你是個世間難得的好心人,陰間的鬼不忍拖你去的,假如這樣,夭底下便沒有公理了,世上有幾個人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呢?更何況犧牲的物件又是與自己毫無關連的陌生人?」

  江青淡然的,卻又是感懷良深的一笑,這一笑中有著淚意,他沉穆的道:「姑娘,你是個好女孩子。」

  他又向老人道:「老丈,請與令嬡先用點菜,待會在下將同二位拜謁老夫人。」

  老人雙手亂搖,受寵若驚的道:「不,不,老朽怎敢勞動恩人大駕去看老朽那黃臉婆,再說老朽居處甚為不雅,恩人去了只怕有汙尊體……只要恩人說一個地方,老朽即時帶同全家前往恩人居處叩拜………」

  江青喝了一口酒,笑道:「在下只是經過此處,尚未決定是否留居,老丈又一口一個恩人,倒是叫得在下有些坐不住了。」

  老人有些尷尬的搓著雙手,呐呐的道:「恩人,不如此稱呼,又叫什麼呢?」

  長離一梟在一傍插口道:「我說江青老弟,你到現在大約還不知道這位兄台的名字吧?又不給老夫引見引見,又不講明你們到底是那一門子事,叫老夫冷板凳坐得好不難受。」

  江青連忙告罪,一面給二人引見,邊歉然道:「在下尚不知老丈及姑娘大名如何稱呼?」

  老夫與長離一梟及絕斧客見過了禮,邊忙道:「不敢,老朽姓黃,草字為善,這是小女,名叫倩倩………」

  江青在口中反覆念了兩遍,又似乎記起一件事情,沉聲道:「黃老丈,在下記得在絕嶺之際,雖然老丈全家三口幾陷賊手,似乎財物尚未被劫去,怎的如今卻須以賣唱渡口?」

  老人長歎一聲,緩緩的道:「恩人去拯救老朽全家之時,老朽所帶的兩個家僕早已被那狼山雙友殺死,老朽的隨身財物,亦已被那狼山雙友的一干爪牙先行劫走,狼山雙友所以遲遲未去,完全是要以零碎手段,處置老朽夫婦,這兩個喪盡天良的東西,更對小女存了非份之想………」

  江青又道:「那麼,老丈居住滇邊左近,又怎會來到千里迢迢的葉家集呢?」

  老人抹了抹眼際的殘淚,道:「不瞞恩人,老朽原居之處,並非老家,乃是家祖早年為了一件事情開罪朝庭,被發配至滇境落籍,數十年來,雖然也在地方上混了個小小名望,卻非長久之計,待到老朽一輩,日思歸回故里,加以年事已高,落葉也該歸根,是而變賣了家財地產攜帶全家起程,卻不想行至絕嶺,竟遇上了狼山雙友那兩個無惡不作的賊子。」

  他喘息了片刻,又道:「恩人與那賊子同落崖底之後,老朽之全部財物亦已被劫一空,幾乎不能成行,在今日這般人情淡薄的世道之下,又能向誰求助?千里迢迢,不想法維持生活,又怎能回得到故土家園?老朽苦思之下,只有出來賣唱的一條路,好在老朽早歲曾為了自娛而學過一段時間的二胡,小女又略能唱些小曲,如此湊合。雖然吃盡了辛酸之苦,也能將就著過日子……」

  江青微喟一聲,道:「以後,你們再也不用過這種日子了,唉,世道之險,確實有如洪水猛獸。」

  老人連忙感慚的道:「不,恩人對老朽全家已是大仁大義至極,老朽怎能再行拖累恩人?今日得見恩人,老朽此生心願,已屬了了………」

  他望瞭望身傍的愛女一眼,道:「小女年幼無知,在恩人神位之前,老朽已命小女………」

  說到這裡,黃倩倩已羞澀無倫的深深垂下頭去,江青正在迷惑的望著二人,長離一梟已搖頭苦笑,心中忖道:「慘哉,可能又是一段兒女債了………」

  老人彷佛考慮片刻,終於紅著臉道:「老朽為了我還恩人之洪賜于萬一,已命小女于恩人神位之前立誓盟血,此生永不婚嫁,永侍恩人神位之前,焚香伴爐…………」

  江青做夢也沒想到老人竟會對他感懷如此之深,聞言之下,不由目瞪口呆,老人又囁懦的道:「老朽明知小女與恩人實難匹配,是而老朽自思,小女于陽世之上不得以身相報,而恩人那時滾落崖下,老朽以為恩人必已仙去,故令小女自立名份,異日會於地下,也好侍候恩人…………」

  江青慌忙雙手亂搖,急道:「老丈,你這一著可差錯了,休說那時在下生死不明,難談婚嫁,便是令媛終生幸福,也會因此而斷送,為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卻做出如此傻事來,實為不智,好在在下如今幸而不死,尚乞老丈盡速收回成命,不要為了這虛無瓢渺的恩義而耽誤了令媛的青春,唉!幸虧在下碰著了二位,否則真是罪過深重了。」

  老人十分不安的看著自己的女兒,苦笑道:「恩人,一馬不配雙鞍,一女不嫁二夫,小女已在恩公神位之前盟誓許身,又怎能驟然更改?恩人不用娶聘,只收小女子為妾婢,能以侍候恩公左右,小女已是感激不盡了………」

  江青真有些手足無措了,他忙中有錯的道:「不,不,老丈萬不可如此,這乃是老丈片面之詞,令嬡心中豈會贊同?須知這關係著一個女孩子的終生幸福………」

  黃倩倩抬起那張帶有淚痕的清水臉兒,肯定而低柔的道:「恩人,這是我自願如此,我早知道自己命相卑微,不配恩人,只求他日死後,能奉侍恩人于地下,天可憐見,恩人仍然健在人間,我生不能隨侍恩人,只求留得一個名份已足。」

  江青長長籲了口氣,有些傻了,他急得回頭望向長離一梟,目光中充滿了急切的祈求。

  長離一梟古怪的一笑,輕咳一聲,道:「以兄台如此這般做法,足可見出兄台乃是一位重仁重義,受恩不忘之人,但是,受人之恩,卻無須定要在形式上同報,心中銘憶,卻較表面上的感激更來得深刻,況且,兄台為了報答江老弟,竟將自己獨生掌珠許配給一個既不能言,又不能動的靈牌,這在實際上又于事何補?假如江青老弟那時真正不幸而亡,便是他的魂魄也會因此不安,兄台,你難道就不為令嫂的終生設想麼?」

  他說到這裡,清逸的面龐轉成嚴肅,嚴肅得有一股蕭煞之氣,續道:「這樣做,不是減輕自己的情感負荷,而且相反的加重,而且,老實說,江老弟姻緣早定,又怎能接受這樁完全是感恩而湊合的親事?夫婦之間,主在有情有意,否則只是增加雙方的痛苦,兄台,老夫再說一遍,施恩受德之間,唯在心中銘念,定要在表面上做出什麼,那就未免落於俗套,有失原意了。」

  老人黃為善垂下頭去,默默無言,神色陷入沉思之境,滿臉孔的迷惘與遲疑,他首次在為自己這個舉止感到它的確實性…………

  黃倩倩亦垂著頭,臉煩兒淚痕斑斑,自側面望去,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韻致。

  江青忽然站起,同二人當頭一揖,誠摯的道:「适才衛老前輩講的全是實言,老丈,真正的情感並非建築在恩仇之上,老實說,在下亦甚為喜愛令媛,假如老丈不嫌冒昧,在下斗膽請與令媛結為兄妹……」

  老人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卻有些見腆的道:「恩人,這卻怎生使得?小女怎敢高攀?」

  其實,在剛才的一席話中,黃為善也想通了,任何一件事體,都不能有絲毫勉強,尤其是男女之間?

  包不可貿然從事,老人昔日所以如此,完全是為了江青對他的恩德無法報還,才使自己獨生之女于恩人靈位前發誓相許,現在,恩人並未死去,又親口解說此事。婚姻不比平常,要兩廂情願才行,既然施恩之人已經心領,假如再堅持下去,不僅是有些強人所難,更是有意造成罪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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