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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在「總提調司」的簽押房裡,莊翼不停來回碟踱著,錢銳和段大發也站在一邊發楞,房中空氣沉悶,那等窒重,就像壓上了人心。

  過了半晌,錢銳忍不住乾咳一聲,苦笑道:「老總,你也別煩了,若要超脫姓仇的,按照一般往例來疏通的話,短得三月五月,長須一年兩年,其中耗費的功夫與心血且實在可觀,不如索性就在我們手裡解決,省得囉嗦!」

  站定下來,莊翼道:「你有什麼主意?」

  錢銳先朝門外略一張望,始低聲道:「很簡單,逃獄不就行了?」

  莊翼搖頭道:「我也想到這個法子,不過卻有後遺之症,譬如說,事後結案的問題,仇賢的追緝問題等等,都是麻煩!」

  錢銳笑笑,道:「那全屬肇墨功夫,紙上談兵而已,老總,交給我辦,包管給你安排完善,永絕後患。」

  籲一口氣,莊翼恨聲道:「這檔子事,我等於是強受城下之盟,心裡委實不甘——「

  段大發接話道:「形勢無奈,老總好歹只有認了,老爺子安危所系,豈容輕忽?其他問題,便僅有擱置於傍,好在仇賢犯下的案子不大,我們放了人,還擔待得起。」

  錢銳正色道:「老段,說句真心話,事關老爺子一條性命,既使仇賢犯的是滔天大罪,為了救老爺子,我們也非得開脫他不可,擔得得起或擔待不起,都算次要!」

  眼珠子一翻,段大發道:「娘的,你就會搶著表功,莫不成我對老總的忠誠還比不上你?」

  莊翼不耐煩的道:「你們兩個少嚼舌頭了,錢銳,我看,就照你的意思辦,如何善後,你也費些心思,我不想留下任何尾已被人捏住——「

  錢銳忙道:「老總寬念,必然叫老總滿意就是。」

  段大發殷勤的道:「老錢,我可以做你的副手,協同辦事——「

  斜乜了段大發一眼,錢銳皮笑肉不動的道:「也罷,協同辦事不必,你就跟著哥哥我多學點吧。」

  莊翼坐向公案之後,若有所思的道:「錢銳,你估量事情要多久才能辦好?」

  錢銳想了想,道:「得先安排一下,看起來要順理成章,不能有大破綻,我打算就在這三兩天之內辦妥他。」

  莊翼頷首道:「越快越好,我可不願我爹攢在人家手裡日夕擔驚,能早點回來,我也好放心。」

  錢銳道:「老總的心情我明白,事情我會儘快去辦。」

  順手翻了翻公案上的文卷案件,莊翼毫無興致的推椅而起:「我去『小洞天』喝兩杯,有事就到那裡找我;你們行動的當口,要加意小心。」

  兩人齊聲回應,莊翼巳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

  冬天的黃昏.陰冷又灰蒼,街上行人寥落,大多店也都關門閉戶,提早歇息,莊翼踽踽獨行,特別感受得到那股子孤單又蕭索的意味。

  「老龍口」的街道格局,他是非常熟悉的,要去那裡,甚至蒙上眼也能摸到,然而此刻走在路上,他竟有一種沒來由的陌生反應,意識空茫裡,他像是從來不曾到過這個地方一樣,事實上,他卻仍然知道他身在何處,以及該如何走法始可抵達預定的目地。

  用力甩甩頭,他想把心神平靜下來,去思考一些必須思考的事,他也清楚自己的情緒心境都有些異常——在連日來一波又一波的壓力下,艱免神智恍惚,有時時,便懵懵然如蹈虛幻了……

  一個小腳伶仃,背脊佝鏤的老太婆從街邊橫巷裡走了出來,頂著風,踩著雪,十分吃力的往前滿跚拐動,老太婆左肘彎上還吊著一隻大竹籃,因此走起路來搖搖幌幌,倍加辛苦,灰布包巾時而拂卷在臉孔上,她又不停伸手掀撥,笑一個踉蹌,人已僕跌於地。

  老大婆跌倒的地方,就在莊翼前頭不到三五步遠,他本能的搶上前去,俯身攙扶對方,當他的雙手剛剛接觸到老太婆的肩腋,老太婆的身子已順勢傾向他的懷中,同時,一蓬白濛濛的煙霧迎面漫揚,彷佛濺灑起一把雪花。

  雙力的距離過於挨近,近到已是肢體相連的地步,如以事出意外,變起倉促,莊翼待要躲避,己自不及,白濛濛的煙霧泛漾著濃重的甜腥味,這味道非常膩人,也非富醇厚,宛若才發酵的酒,香鬱稠潤,嗅之足堪一醉。

  刹那間,莊翼身形暴閃,右掌飛揮而出,老太婆奮力後仰,仍被掌沿掃中胸側,人起一個大旋轉,差點又一屁股坐回雪地上!

  灰布包巾掉落下來,現露出的是一張滿臉疙瘩,肌膚凸凹不平的老臉,唇上留著稀疏髭渣,且雙目如鈴——天爺,這那裡是個老太婆?純粹是個凶老頭嘛!

  莊翼很快已覺得頭腦暈沉起來,呼吸亦不順暢,四肢迅速滯重僵麻,視線也變得朦朧了,老頭子的形狀開始扭曲,開始幌搖,開始忽遠忽近的幻化旋動他立時明白,自己是中了迷魂藥了。

  老頭子傑傑獰笑,掀開竹籃子上的棉布,順手抽出一把鋒利的解手尖刀來,步步逼近莊翼,殺氣盈溢,狀似惡煞!

  莊翼慢慢後退,退不幾步,被路上一個淺坑驟絆,腳步打滑,連連身形歪扭,險些就撞到傍邊人家的門框,老傢伙適時猛竄,兜心一刀刺了過來!

  眼花目眩下,莊翼倏然斜移五尺,移動的俄傾,一腳猝彈,靴尖貼著對方鼻連掠過,嚇得老頭子忙不迭的抽刀跳避,而莊翼這一閃,卻閃進了橫巷之內,亦就是老頭子方才出來的所在。

  巷子裡,有三個人施施然走了過來,莊翼勉強穩住身子,極盡目力瞧去,三個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個,可不正是皇甫秀彥麼?

  皇甫秀彥面帶微笑,卻笑得有幾分無奈,他及他的同伴在五步之外站定,隱約間,莊翼彷佛聽到一聲嘆息,一聲深含悲憫意外的嘆息。

  那滿臉疙瘩的老頭子,又已堵到巷口來,大馬金刀的往那裡一站,解手尖刀前指,刀尖寒芒閃映中,老傢伙頗俱「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莊翼竭力使自己保持清理,他一邊迅速運氣調息,邊強定心神,右手伸入衣袍,緊握劍柄——他已做了決定,再怎麼裁,都得拉上個墊背的,而且,越多越好。

  皇甫秀彥並沒有馬上採取行動,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靜靜的注視著莊翼,倒是他身傍的兩名粗獷大漢,一個手執七節鞭,一個雙舉章陀杵,有些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急燥像。

  堵在巷口的老頭子也沉不住氣了,他用力揮舞尖刀,放聲吆喝:「皇甫秀彥,你們還杵在那裡幹鳥?姓莊的已經中了我的『天香羅漢倒』,如今已是腦袋暈沉,兩眼發花加上四肢癱軟無力,不出一時三刻,人就包管橫下來,我們正可提早下手,叫他快一步入!」

  皇甫秀彥沉著的道:「他還不到你說的那種程度,古前輩,莊翼雙目雖花不亂,身軀搖幌但兩腿堅挺如樁,且其意志集中,心智穩定,這時動他,只怕我們要付出慘重代價!」

  原來堵在巷口,容貌奇醜的這位老者,即是嚴良的師伯,亦乃「鬼王叟」葉瘦鷗同母異父的兄弟:「大棍王」古瑞奇,老小子露臉之際,不揮大棍,偏玩那「天香羅漢倒」的下作把戲,莊翼當然難以連想到他的真正身份了。

  古瑞奇急迫的道:「遲恐生變哪,皇甫秀彥,這裡可是通衢街之傍,不是荒郊野地,萬一吃人看見跑去通風報信,我們的心血豈不白耗啦?」

  搖搖頭,皇甫秀彥道:「古前輩,最好不要冒險,所謂『萬一』,只是個未知數,但此刻要對莊翼下手,我卻可以保證必有犧牲,拖他一陣,等藥性深入發揮,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

  古瑞奇跺腳道:「你他娘是小心過度了,姓莊的中了『天香羅漢倒』,體力已失,神智恍惚,不過表面上裝模作樣而已,休要被他嚇住,咱們早擺平了他早完事!」

  皇甫秀彥不悅的道:「橫豎套得住他,何須爭在一時?古前輩,請聽我的勸,不可輕舉妄動!」

  古瑞奇這次可真個發火了:「皇甫秀彥,業已煮熟的鴨子,我可不能叫他飛了,你們大掌門有煌煌諭令,交待你們五個聽命於我,相機行事,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你一再和我意見相左,莫非是想違抗你們大掌門的諭令?」

  神色一肅,皇甫秀彥微微躬身道:「不敢。」

  嘿嘿冷笑,古瑞奇道:「既然不敢,那就聽命行事,皇甫秀彥,馬上給我拿下莊翼!」

  皇甫秀彥無可奈何的道:「是,古前輩。」

  說著,他往前挺進一步,半側身,已從背後斜掛的一隻皮筒裡抽出他的兵器來——那是一輛柄有五尺,黑鐵鍊,前半端卷紮著類似猩赤錦緞的怪異械具,鐵頂,成尖錐狀,顯然亦可做槍矛之用;這件傢伙,莊翼一看即知,乃為皇甫秀彥專擅的獨門武器——火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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