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七海飛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重重把瓷碗往桌上一放,「砰」聲響動裡,廖沖冒火道:「我!小王八羔子,你二叔是神仙,我呢?我又是什麼?」

  鮑貴財雙手舉碗,挺著臉,阿諛的道:「師師父,你你老人家是太太上老君,玉玉皇大大帝,這這邊廂徒徒弟就向你老頂頂香膜拜啦,俺俺說師父……」

  宮笠與淩濮急轉臉過去,就差一點,兩人沒把滿嘴的酒噴了個全桌!

  宮笠,廖沖師徒,以及淩濮等四個人在抵達這處叫做「多羅口」的漁村時,業已是黃昏辰光,濱海漁村的日落景象於河滔浩渺,水天一線中,又是另一番鮮豔的韻致。

  他們就準備在這裡出海,他們計算過,從「多羅口」直接揚帆「飛雲島」,距離上要比一般的碼頭接近,而且,這裡很隱密。

  但是,從這裡啟程,也有缺點,就是此地他們並不熟悉,也沒有素識的朋友可以求助,不論是雇船,備糧,以及航行方向位置的校對與觀察,海上行舟時的種種困難,便只有全靠他們自己來應付了,他們並不曾忘記—一「金牛頭府」在海上的勢力遠超過在陸上的份量!

  「多羅口」這片漁村只是處不大不小的中等村子,典型的漁家風味,周遭盡是曝曬的魚網,倒翻過肚皮來覆扣在沙濱的小船,殘舊的槳舵隨處堆置或拋棄著,家家戶戶的簷下屋前,都串連或平鋪著形形式式的魚幹,空氣裡飄漾著那樣一股子腥膻味——魚腥,船網上散發的腥,以及海上吹來的腥……

  這片漁村比較得天獨厚的地方,是標誌著有村尾往海中延伸出去的兩排礁岩,這兩排參差不齊的磷峋礁岩形成半弧的趨勢,看上去,便是一處天然的小港灣了,小港灣裡,另有一條石砌的碼頭可通往沙濱,一部分船艇便系在碼頭的鐵樁上,沒有靠上碼頭的船舶,有的下錨淺灘,小些的舢板梭船就乾脆拖上了陸地。

  村子頭上,有一家也一樣充滿魚腥氣的酒鋪,說是酒鋪,其實還兼賣吃食與雜貨,簡陋污穢,黝暗陰沉,人往裡一踏步,便險些被那股子異味給意出來!

  揀了付靠近櫃檯邊的座頭,四個人坐了下來,他們儘量裝得土氣,扮得老實點,舉止行動也力求能夠配合此處的氣氛,但奈何究竟不是打漁的出身,更不是村子裡的熟面孔,任他們再收斂,才一落坐,已經引起周圍某些食客的注意、紛紛投過來好奇的,又免不了含有幾分夾生及戒惕的眼光。

  那些所謂「食客」,一看便知道都是些習慣於海上生活的人,差不多的皮膚全黝黑粗糙,面容上佈滿經過長久風吹日曝後的深刻痕跡,他們大部分人皆較實際上的年紀來得蒼老,那一張張有著疏密深淺不同皺褶的臉孔上,流露著倔強、世故、悍野的韻息,更有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那種開朗的聽天由命的味道!

  大鼻頭聳動了幾下,廖沖不大自在的低語道:「這地方,怎的腥氣到此步田地?好像天底下所有的臭魚爛蝦都曝曬到屋子四邊來了,還有那些坐在各位的漁夫船老大,招子賊兮兮的盡盯著人家身上看,活脫是在端詳什麼妖怪一樣,就算是我們打水晶宮來的吧,也不作興這麼個稀奇法兒哪…」

  鮑貴財也呐呐的道:「怪怪了,他他們愣朝俺俺們身上看看啥光景呢?莫莫不成,俺俺們四個人裡裡頭,有有哪一位腦腦門子上多多生了一隻角?」

  坐在硬梆梆的長條板凳上,宮笠沉靜自若的道:「不必多心,濱海漁村,民風向較閉塞,民情也較淳樸,他們強悍,但卻豪邁,他們猜忌,卻也易於容納事實;我們四個人是外來的生面孔,雖未鮮衣怒馬招搖相引,到底也和他們陌生不相識,更乃來自他們所不熟悉的另一個迢遠的所在,惹起他們注意與好奇,乃是不可避免的事……」

  廖沖悻然道:「若非計畫在此出海,事關重大,老漢吃人家這樣盯視,早就揪開桌子揍人了!」

  笑笑,宮笠道:「大可不必。」

  淩濮也無所謂的道:「這些成年打漁曬網的粗人,見著個生客像活寶,看就任他們看去,難道還能看得掉一塊肉?」

  這時,一個死眉死眼的店夥計慢吞吞走了過來,把那塊又黑又髒的桌布往肩上一搭,吊起眉毛,又像有氣無力,又像愛睬不理的翻動著兩隻黃湯眼珠子問:「要吃什麼?還是要喝點什麼?」

  宮笠急忙向欲待發作的廖沖連使眼色,然後,和顏悅色的道:「夥計,你們店裡都有些什麼東西賣?」

  那店夥計不帶一丁點笑味的從鼻腔裡哼了兩聲,毫無表情的道:「大爺,你瞧著吧,這是片又窮又破的漁村,我們這兒是家又窮又破的小店,人家桌上擺著的,也就是店裡現成的,若是你想吃好的喝好的,對不住,我們這裡沒有,四位還是抬抬屁股外頭請吧,好留出座位來讓給我們村裡的老顧客啊!」

  廖沖忍不住叫了起來:「咦?你這狗娘養的野種是吃多了硝沫兒,放出來這等的火辣屁?你這叫是做生意的麼?免崽子,一朝惹翻你祖爺爺我,不讓你橫著飛出去就算你八字生得巧!」

  宮笠連忙按住廖沖,低促的道:「歇歇氣,歇歇氣,廖兄,你何苦與這種人一般見識?」

  往後一跨步,那店夥計居然橫眉豎目的叉腰咆哮:「幹什麼?老王八蛋,發威賣狠擺到咱們『多羅口』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多羅口』的住戶都是些什麼來歷?同那些『霸』字型大小的人物有啥淵源?咱們『多羅口』可是有組織,有規律的,不是一般的漁村那幹烏合之眾,濱海陋民可比,你想到這裡充人物,算你瞎了狗眼,黴運當頭!」

  氣得滿額鼓起了青筋,廖沖大吼:「你聽聽,老弟,你可是聽聽,這猴急於簡直得寸進尺,想爬到人頭頂上撒尿了,娘的皮,這豈是些能從人嘴裡吐出來的話?」

  店夥計「呸」的吐了一口唾沫,伸手往門外一指:「滾,通通給我滾出去!看你們是初來乍到,又老殘不全,『多羅口』的人若要放倒你們便算欺侮你們,現在給老子滾,體要惹得老子們性起,叫你們一個個爬著離開就大不好看了!」

  廖沖吸了口氣,一雙眼在噴火:「老弟,這個不是人操的小王八真正活膩味,他是瞎子聞臭——離屎『死』不遠,老弟,怎能不將他活活割了?」

  站起身來,宮笠面對那店夥計,十分平靜的道:「我走南闖北,足跡幾乎踏遍大半天下,經過不少水陸埠頭,也照顧過千百家酒樓食館的生意,但是,像你這樣做買賣的態度,這還是第一次遇上;朋友,說明了吧,有什麼地方和我們過不去?還是看我們哪一點不順你的眼?」

  那店小二冷笑一聲,道:「少在『多羅口』裡賣這套江湖經,我們可不吃這些;同你們有什麼地方過不去?有,我們看不慣你們這些來自他處,自認腰裡有幾個臭錢,便可以叱來呼去,粗狂自大的土老倌,你們貿然踏入『多羅口』的地界,個個悶聲不響,縮頭縮腦往店裡鑽,更也透著行跡可疑,舉止怪異,這樣一股子好滑刁狡味道的陌生闊客,我們高攀不上,亦侍候不了,所以,叫你們滾!」

  淩濮突然開口道:「我看你有意找麻煩才是真的,我們四個自從來到這片破村子,便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進入你這家鳥店歇腳打尖,連句話還沒說上,只問問你有些什麼東西賣,這就叫『叱來呼去』粗狂自大?我們幾時又表示過我們有錢來著啦?而你又指我們『悶聲不響』『縮頭縮腦』,既是如此,我們又如何個『叱來呼去』『粗狂自大』法?

  你他娘前言不對後語,自相矛盾,簡直亂扯一通,頂著張臭嘴瞎發你的熊,我看你是暈了狗頭啦,你!」

  店夥計瞪著一雙眼,直著脖頸叫:「呵,各位村子裡的叔伯大爺,兄弟手足們,看吧,這些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橫貨倒想張牙舞爪,在咱們『多羅口』稱強道霸啦,他們是硬砸到咱們家的門口來了哇!」

  隨著他的吼叫,一時翻桌子踢板凳,厲叱怒喝,紛紛回顧,在店裡吃喝的那幹漁夫船家們攘背面起,有的提酒壺,有的板桌腿,有的赤手空拳,有的居然從腰間或褲腳管裡拔出了「手叉子」與「鋼水刺」等兇器!

  廖沖狂笑一聲,不屑的道:「乖乖,想打架麼?只這副陣仗就想唬人?來來來,兔崽子們,通通一遭兒上,今天我老漢若叫你們有一個站直了出門,我就是你們眾人生養的!」

  鮑貴財也火大了,他掙紅一張怪臉,氣不可遏的道:「師師父,你你老且且寬坐,寬寬坐,這這些漁漁鱉蝦蝦蟹,豈豈用得著你你老人家出手?別別沾汙了指指頭,俺俺來,讓讓俺來,俺俺包叫他他們完完全滿地爬滾,叫叫爹喊娘廖沖大叫:「給我狠打,一手捋著你的鳥,只用一隻手劃拉這幹粗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