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七海飛龍記 | 上頁 下頁
五五


  摔摔頭,黃媚道:「說完了,官笠,你很生氣、很惱恨,是嗎?我就站在這裡,我不會跑、不會叫、更不會反抗,你就殺了我瀉憤吧!」

  忽然有趣的笑了,宮笠道:「黃姑娘,你很會幻想,然後,隨著你幻想的路子,你又能構思成一個怪異的景象出來;其實,這全都是虛無的,不正確的,不存在的,直率的說,你是在自己同自己慪氣!」

  黃媚冷冷的道:「多動聽!」

  宮笠微笑道:「別生氣,黃姑娘,我們不是一直相處得很好嗎?你不讓這種美好的印象繼續留存著,讓我們之間的一派和氣仍然蘊孕?而後,大家心情平順了,你再聽聽我的話,嗯?」

  黃媚硬梆梆的道:「對不起,我高攀不了你,而我一旦認清了你的本來面目,就益加不敢回想以前的幼稚及愚昧了!」

  笑笑,宮笠道:「隨你吧,我原也沒求過你的諒解。」

  黃媚凜然道:「如果你想對我怎麼樣,我也決不屈服,宮笠,黃家的人不具備好本事,但卻也有著鐵錚錚的骨氣!」

  點點頭,宮笠道:「我相信,你已經表現給我看了。」

  黃媚咬咬下唇,生冷的道:「宮笠,你真可怕!」

  有些怔忡,宮笠道:「我,可怕?」

  徐徐輕歎,黃媚道:「有的人為非作歹,像貌也兇惡得很,有小人陰毒狡滑,形態上便也帶著那種猥褻鬼祟之氣,這類的人,壞是壞了,卻可預防,但你卻不然,你容貌堂皇,氣宇軒昂,形質深沉又堅毅,而且你具有精細的思維、尖銳的反應、機智的談吐,從哪一方面看,你都不似個歹人,可是事實不然,你卻不折不扣的是,你這般狠毒,卻叫人體察不出,越發可怕!」

  宮笠搖頭道:「經你這樣一形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許人了;我尚未發覺,我竟糟到了這步田地/黃媚尖刻的道:「不必再用靈巧逸致的言詞來做掩飾,宮笠,一個人再會裝扮,也不能永遠隱藏他那邪惡的本質!」

  宮笠笑道:「老天,越說越和真的一樣了。」

  柳眉挑起,黃媚重重的道:「但是,我卻不畏懼你!」

  宮笠道:「我也無須你畏懼我。」

  黃媚粉面如霜般道:「似你們這類的人,我早看穿看透了你們那種殘暴兇狠的手段與毒辣寡絕的心性,你們能以脅迫善良、茶毒蒼生的依恃只是你們的恐怖壓制,血腥屠戮而已,只要不畏死了,也就無可怯了!」

  宮笠低唱一聲道:「黃姑娘,我看,你需要好好冷靜一下才是。」

  黃媚面無表情的道:「我比你更要冷靜,宮笠。」

  來回走了幾步,宮笠沉聲道:「鮑貴財昨晚寅夜潛入令表妹之繡閣,其動機發自摯愛,其內涵純系犧牲,黃姑娘,這就是我向你做的解釋。」

  睜圓了眼,黃媚怒道:「半夜強入一個少女的閨房,以暴力污辱了她,你卻居然講得這般動聽?這叫『摯愛』,這叫『犧牲』?簡直荒唐透頂,豈有此理!」

  宮笠的態度十分懇切,他字字落實的道:「黃姑娘,你該不會忘記令表妹身上的暗疾吧?那是一種幾近絕症的可怕病痛;而你也該不會忘記這種暗疾的『過』人方式?只要一旦與人發生肌膚之親,這種暗疾就會感染移轉到對方身上;此事內情,鮑貴財也很明白,但是,他卻毅然決然的這樣做了,易言之,他已安了心來接替令表妹的痛苦與不幸,他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令表妹的生命,他必須用這種行為才能達成他捨身的願望,所以,他的動機出自摯愛,內涵全乃犧牲,我再想不出比這更貼切的形容。比這更確實的解說來;鮑貴財如果只是為了某一方面的需求,他可另找物件——這並不困難,有些地方只看銀子不論俊醜的;他大可不必以生命的代價來求取一時之快更留千秋臭名,他人不聰明,卻也不至於愚笨至此。」

  黃媚的神情有些怔忡,嘴唇蠕動著,卻沒有說話。

  目光是陰鬱的,宮笠又接著道:「鮑貴財是個可憐的人,因為他容貌的醜陋,便也掩遮了他內在的種種光輝,他善良、淳厚、耿直、天真、又有正義感,最難得的是他誠摯專一,不興二念,但這些人性本質上的優點,卻全叫他的外表給涵蓋了…廖沖只有這麼一個徒弟,師徒兩人相依為命,凡數十年,其情是師徒,更甚師徒,若父子,親越父子,如今,鮑貴財一旦身罹此等惡疾,生望渺茫,去日飄搖,眼看著就是一場死別在前,好端端的師徒二人即生生拆散,幽明異途,人天兩隔,這份悽楚與悲痛,又豈是局外人所能體會于萬一的?」

  黃媚的形色在慢慢轉變,但她仍然咬著下唇沒有作聲——像是自己在與自己掙扎,更像是她在努力抗拒著宮笠陳述中的那股無形壓制的力量……

  沉沉嘆息,宮笠悠悠的道:「在昨夜的事件發生之後,黃姑娘,你可曾考慮過誰的得失較大、誰的痛苦較深?鮑貴財又能得到些什麼?只是任令惡運罩身,滿眼暈黑而已,他即將失去生命,遠離人世,拋別恩師,更兩手空幻,甚至尚得留下一個洗不清的淫邪罪名;他所唯一堪值安慰的,便是他盡了心力,為了一個他愛而並不愛他的女人互易了生命,只抱著一個虛渺可悲的憧憬而飛魂……祝小梅惡疾已除,又是一個正常的人了,她美好嬌俏、綺年玉貌,正有幸福無限,遠境無限,異日,在祝小梅的琴瑟合歡中,恐怕早就記不得九泉之下的鮑貴財魂魄哀泣了……」

  身子抖索了一下,黃媚驚栗的道:「你——你不要說得這麼可怕、這麼殘酷!」

  宮笠晦澀的道:「難道不是實情?」

  黃媚情緒上十分矛盾的道:「鮑貴財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宮笠歎了口氣:「情癡愛深而已。」

  黃媚脫口道:「天下就有這麼想不開的人!」

  宮笠徐緩的道:「這不是想不開,黃姑娘,這是一種情感上至高的境界;一個人要愛,就需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專一忘我,無所不能奉獻,無所不能犧牲……鮑貴財的摯誠令人欽佩,黃姑娘,你我在這一生中,恐怕還沒有這樣的幸運呢,我們,到哪裡去找一個像鮑貴財這樣的人來愛我們?」

  雙眸瑩亮,閃閃若星,黃媚凝視著官笠,眼瞳的深邃處,神色複雜而虛幻,宛若波濤的湖水,彩霞映照,影像飄浮萬千……

  避開她的視線,宮笠不自覺的感到心弦的震動與那一股炙熱又溫柔的力量傳來,他暗中打了個寒噤,急忙佯笑道:「現在,黃姑娘,你可已經了悟一些、諒解一些?」

  身子抖了抖,黃媚也像掩飾什麼似的道:「我——我覺得大可不必出此下策……」

  宮笠低沉的道:「此團下策,然而,除此之外,再無上策,他不這麼做,又如何能完成自己的心願使愛情貫注,更救回祝小梅的生命?」

  黃媚臉兒微見蒼白,她幽幽的道:「但……這樣一來,鮑貴財自己可就糟了!」

  宮笠正色道:「所以我早已告訴過你,這已是一種忘我的境界,無私的犧牲。」

  低下頭去,黃媚悄細的道:「我想,在先前,我或者忽略了什麼……」宮笠道:「不知道如今你是否還認為我們『狠毒邪惡』『橫行霸道』?還有那樣多悔恨悲憤的感觸沒有?」

  黃媚十分窘迫的道:「你別嘲弄我,我已說過,我事先忽略了一些什麼……」宮笠平緩的道:「我早就勸告過你要冷靜,要稍安毋躁,不能只從事情的表面來判斷它的內容實質,現在你已明白,我並沒有說錯,如果你早一點省悟這些,我們剛才的不愉快就可避免,我更無須得到你嘴裡那樣多的罪名了。」

  黃媚著急的道:「宮——宮大俠,你千萬別生氣,就算我的激動了些、魯莽了些,但你也該恕宥於我不及你的經驗及見解,莫記心上,宮大俠,我向你致歉,你接受不?」

  笑笑,宮笠道:「我不是三歲稚童——打兩下就惱,哄兩句就笑。」

  黃媚真的惶恐了,她巴巴的道:「你不原諒我?你還要怎麼向你求恕?」

  宮笠和祥的道:「沒這麼嚴重,我並未責怪你,否則,我也就不會向你講這麼多了;我素來的習慣,是盡其在我,不求諒解的,但我卻一再向你解釋,就是表示我未曾對你有何不滿。」

  黃媚如釋重負的道:「當真?」

  宮笠開朗的笑道:「當真。」

  長長籲了口氣,黃媚這才第一次有了笑影,她輕柔的道:「宮大俠,當今天早晨,我表妹來『吟竹小舍』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我之後,我就怒火上沖,滿心悲憤,除了只對事實的表面懷著極度懊惱之外,並未來得及深入探究它的內容及成因,所以,一見到你,我就沒考慮其他,先把自己的火氣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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