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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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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潛龍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你來什麼都行,就是不要肉末燒餅,我們只渴不餓!」 掌櫃的喏喏退去,何如霞流波移動,瞟向屈歸靈臉上,但那流波卻是生硬的,絲毫不帶少女眼神裡慣有的那種柔媚。 葉潛龍忙道:「如霞,這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屈歸靈屈大哥,你恐怕還沒見過吧?」 何如霞既不起身,也不施禮,僅是淡漠地點點頭:「早聽爹提過他了,姐的信,就是他帶來的……」 神情冷峻,舉止倨傲,言談之間尤其驕矜,像是誰也得對她退讓三分的德性,比起她老子還來得高高在上。 葉潛龍先請屈歸靈落坐,自己也拉了把竹椅坐下,他一抹嘴,放重了語聲:「如霞,你還不曾告訴我,為什麼原因忽然來到這裡,是老闆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溜了出來?」 何如霞靜靜地道:「當然是我自己溜了出來,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下,爹怎會容我私自逛蕩?」 葉潛龍怔忡地道:「那,你偷溜出來又是為了什麼?」 哼了哼,何如霞道:「等你們呀!」 葉潛龍呆了片歇,呐呐地道:「等我們?等我們幹啥?」 何如霞直截了當地道:「和你們一起去『黑岩半島』,葉叔,我要親手替姐姐報仇,宰了魏長風!」 葉潛龍吃了一驚,嗓門不覺就高了:「這怎麼行——」 趕緊向周圍瞧了瞧,他又警惕的放低了聲問:「這怎麼行?如霞,我不許你如此胡鬧,現在你就給我回去,一刻也不准耽擱,你也不想想,老闆若是發覺你失蹤,還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子!」 何如霞道:「沒關係,我早留了信給爹,叫水雲在我離開後親呈,信裡說得清清楚楚,相信爹會同意我的做法。」葉潛龍沉著臉道:「老闆才不會同意你的做法,如霞,你這叫先斬後奏,造成事實,非常要不得;老闆的煩惱苦悶已經夠多,你不該再給他增加精神上的負擔,你必須馬上回『海口集』堂口去——」 搖搖頭,何如霞道: 「葉叔,你也算從小看我長大的,你明白我的個性,這麼些年來,只要是我決定做的事,哪一樁改變過主意,誰又能改變我的主意?」 葉潛龍僵窒住了——不錯,這位何家二小姐,自幼便性子倔強,脾氣剛直,拗起來如同一條小牛,稱得上寧折不彎,和她姐姐如霜的柔順溫婉完全是兩個對比;怪就怪在她誰都不服,甚至對她父母也有憋扭的時候,卻單單聽她姐姐的話,不管她怎麼鬧情緒,只要她姐姐一勸一說,便整個煙消雲散了;如今,她姐姐不在人世,她為的又是替姐姐索債復仇,待要令她回心轉意,打消念頭,真個談何容易! 這時,店夥計端上酒菜,待他退下之後,屈歸靈才相當審慎地開口道:「二姑娘,你們姐妹手足情深,我也聽到令尊說過,二姑娘驟聞噩耗,悲憤哀痛,不克自持之心境當不待言,二姑娘欲為令姐報仇,亦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問題在於此去『黑岩半島』,兇險處處,艱危異常,稍微不慎,即有性命之虞,令尊已失一女,如果二姑娘你萬一再有失閃,則叫令尊情何以堪?因而無論就現實形態或孝親立場來說,二姑娘皆不宜前往……」 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凝視著屈歸靈,但何如霞的眼神卻是尖銳又冷峻的:「你說完了?」 屈歸靈陡生不快,卻強自按捺著:「二姑娘,我純是一番好意——」 何如霞辛辣地道:「收回你的好意吧,屈先生,咱們到『黑岩半島』,你和葉叔進行你們的事,我找我的目標,各幹各的,我決不須要你們的掩護或照顧,對我自己的能耐,我有信心!」 屈歸靈吸了口氣,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獨自前往『黑岩半島』,卻在此地等候我們?」 何如霞生硬地道:「一個女人出門在外,沿路上總有不便之處,有男性陪同,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顧慮,再說,前去『黑岩半島』的路途我並不熟,跟著你們,正好帶引,我在這裡等候二位,就是這兩個原因!」 葉潛龍又氣又急地道:「如霞,對屈大哥,不可如此無禮,你知道屈大哥為了送達你姐姐的信,擔了多大風險,受過多少折騰?眼下又不顧艱危,仗義相助,主動請纓替你姐姐討還公道,種種般般,皆是大仁大勇的恩卿義士,你正該心存德感才是,怎能以這種態度相待?」 一甩長髮,何如霞尖刻地道:「我用不著感謝他,相反地,我恨他!」 不但葉潛龍,連屈歸靈也一樣大出意外——他的所作所為,就算不是恩義的表現吧,至少扯不上怨恚,何如霞居然恨他,這卻是從何說起?恩將仇報,亦不是這個報法呀! 葉潛龍似乎真個動怒了,他臉色鐵青,雙目突瞪,沉厲的一聲斷喝:「如霞——」 屈歸靈此時卻展顏笑了,他先向葉潛龍比了個勸阻的手勢,模樣十分安詳地道:「二姑娘,我倒想知道,二姑娘為什麼會恨我?」 何如霞毫不畏縮地看著屈歸靈,重重地道:「因為你晚了一步——屈先生,在你有生之年裡,總是晚了一步嗎?」 全身驀地一顫,屈歸靈覺得有些暈眩,兩眼也閃過刹那的暈黑,他唇角抽搐,喃喃自語:「晚了一步……我總是晚了一步麼?」 葉潛龍憤怒地道:「如霞,你再要出言無狀,行為放肆,我可要替你爹教訓你了!」 猛然挺胸,何如霞略顯激動地道:「我不在乎,葉叔,隨你罵、你打、你殺了我都行,話我非說明白不可,如果屈先生早到一步,姐就不會死,如果他早到一步,所有的情勢即將全然改觀,因為他到晚了,才使這結局悲慘致死,才令我們全家痛苦終生……」 連連跺腳,葉潛龍又是窘迫,又是惱火:「你這孩子瘋了?這不是無理取鬧,不可理喻麼?屈大哥不是神仙,如何能夠未卜先知曉得即將發生的事?在他經過『落月灣』之前,甚至不認識你姐姐,人家在萍水相逢的情形下,猶且慨然應諾了如霜的要求,出生入死貫徹至終,這等信義之人,還到哪裡去找?你不心懷感念卻也罷了,又怎合以怨報德?荒唐,簡直荒唐!」 屈歸靈的面龐泛著蒼白,在這須臾前後,竟已顯得憔悴不少:「葉兄,二姑娘的責怪,亦不無道理,我是晚到了一步,這晚到一步,便成永世遺憾,我也不止一次的想過,設若當時我能早些抵達,或可消彌這一場血腥恨事,變不至給何幫主父女帶來這一片愁慘了……」 葉潛龍愴然長歎:「冥冥中自有天數啊,屈大哥,這又如何怪得了你?」 屈歸靈沉重地道:「我與何姑娘,此生只見過一面,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但對她的不幸遭遇,我竟有著不同尋常的傷感與失落……相信我,我的難受決不比各位稍有淡薄,對何姑娘,我……我仿佛在好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像是認識許多許多年了……」 何如霞怔怔的望著屈歸靈,微張著嘴,表情中充滿了悸震和驚愕,她說不出自己是一種什麼感受,一種什麼回味,但,她卻覺得身體顫抖,四肢冰冷,心底深處,有一股濃烈的熱流在上升,上升…… 葉潛龍也目瞪口呆地瞧著屈歸靈發愣,人世間有輪回之說,有今生來世的傳言,莫非幽明兩界,果真牽連著那一段難分難割的緣份,超越時空而在亙久後的某時某刻相接合? 故事湮遠又蒼黃了,靈性和感性卻不會蝕滅,或許,古老虛渺的傳說,就將應驗在某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上;天底下,有些不可解的謎,誰又能不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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