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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雷同風瞋目暴叱,「霹靂錘」趁隙砸落,光景是待打落水狗,要乘玄三冬彎腰屈背的當口永絕後患!

  那一朵白雲就在此際飄了過來,白雲卻不是柔軟的,尤其不是虛無的,白雲帶刺,刺是一蓬如雨也似的淬毒針芒,是跟在針芒後面的一對「流星膽」!

  雷同風怪叫著急速躍開,霍伯南卻在退閃的同時重又撲上,拐飛拐舞,怒迎半截腰裡插手的席雙慧,而玄三冬咬牙忍痛,就地一個翻滾,竟悍不畏死的一把抱住雷同風的雙腿!

  這位「飛龍卷」頓時又驚又怒,大吼聲裡,雙錘狠砸,玄三冬全力鑽進人家的褲襠之下,也不管錘勢如雷,足可要命,只是雙手握錐,使力捅向姓雷的小腹。

  雷同風那一聲長嚎,簡直就不像是從人嘴裡發出來的,玄三冬的「旋地錐」一下子旋進了他的腹腔,他的兩隻重錘卻稍差一線未能擊實玄三冬的背脊,因為在隔著那一線之差的時候,雷同風的身子業已騰空而起——當然不是他自己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蹦起,乃是被癲癡和尚橫出一杖送上天的!

  現在,不止嚴渡沉不住氣,連與穀唳魂苦鬥中的任雪樵也變了顏色,雙劍揮霍攻拒間,他不由瞋目大叫:「嚴渡,還不傾力發動,全軍上陣!」

  嚴渡後撤幾步,扯開嗓子嘶吼:「向敢,羅向敢,你的人馬上派出,立時衝殺;本堂各頭領聽著,卓鼎率『四象刀』圍攻穀唳魂、『左弦月』『狂虎』『癲狼』『斷首六煞』合擊老禿驢,誰要猶豫不前,陣前立斬!」

  在他一疊聲昂厲的催促下,「紫旗堂」已有十多條大漢趔趔趄趄的走了出來,「黃旗堂」的陣勢中也零零散散出來十幾號人物,為首的是一個精瘦枯乾的中年角色,那人一張瘦臉本就黃中透灰,這時卻更是灰黃攪合,不成顏色了;嚴渡狠瞪了對方一眼,火爆的道:

  「羅向敢,事到如今,你尚有什麼可遲疑的?咱們同在一條船上,順風順水則共抵彼岸,船破帆落就一齊沉底,想圖僥倖,不但沒這種便宜,而且誰也饒不了你!」

  那人,敢情正是「黃旗堂」的堂主羅向敢,他沖著嚴渡歎了口氣,形容慘澹的道:「老嚴,大勢的演變,似乎不像你原先估量的那麼樂觀,連番失算之下,我早就勸你及時轉舵收手,你偏偏不聽,愣要拖我下水,真是害苦我了……」

  嚴渡臉色大變,怒極反笑:「此時此地,羅向敢,再放這些渾屁豈不等於白搭?榮華富貴也是你想要的,哪一個又逼著你趟渾水來?如今血刃已接,勢成騎虎,由不得你退縮苟免!」

  羅向敢吸了口氣,沙沙的道:「你就是不肯甘休,我……我認命也就是了。」

  嚴渡冷然道:「端木子厚便交你處置,記得務必斬草除根,不留活口!」

  這是一著狠棋,一著逼迫羅向敢再無回頭機會的狠棋,只要他率同手下侵犯了端木子厚,無論侵犯的程度如何,則逆跡鐵鑄,事實如山,就一輩子不能翻案了!

  咬咬牙,羅向敢不情不願的轉回身去,朝著他所屬的一干頭領下令:「兄弟們,跟著我上,半圓陣!」

  雖然受傷,卻威猛不滅的癲癡和尚,此刻橫走一步,佛門禪杖一手擎起,護在端木子厚身前,氣勢頗似把守南天門,不許妖醜過關的金甲神將!

  於是,穀唳魂的雙刃斧迴旋流飛,人卻往左側暴掠七尺,不等任雪樵追上,他拋臂抖手,一枚製錢大小,厚約寸許,用陶瓷燒成的扁圓形「餅子哨」

  已兜空飛出;這種「餅子哨」上留得有六個角度斜通的氣孔,當它迎空旋走的時候,空氣急速灌入,便會發出極為怪異特殊的聲響,有如雁唳鷹嘶,持續不絕,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到。

  當任雪樵再次纏上穀唳魂的俄頃,「餅子哨」的信號已有了立即的反應——從山莊兩旁的高牆頂端,迅速亮起一片狀若繁星似的燈海,光影搖晃裡,牆頭上排列著只露出上半身的黑巾漢子,或是刀槍並舉,或是弓弩瞄指,刃芒簇焰,寒輝交映,顯然,這是穀唳魂早已安排下的伏兵——他個人所率的「黑旗堂」弟子與「藍旗堂」玄刀爺的人馬,業已聯手上陣了!

  嚴渡當然也曾料到穀唳魂的這一著,因為自恃外援雄厚,本身的基本實力不弱,他一直沒有太把對方這兩支人馬放在心,以為大不了列陣拼殺一場,只要把幾個首要人物制服,餘下的幫眾便可不擊而潰,但他卻未能預見外援的損失慘重,已遭漸次削薄,而本身的班底又臨陣怯場,受懾于歷久以來正宗主子的權威之下,變得不堪重用,兩相比較,人長我消,眼前的形勢,已見不妙。

  「黑旗堂」和「藍旗堂」的伏兵出現,整個情況與氣氛馬上有了逆轉,穀唳魂一邊豁戰,口裡仍不閑著:「羅向敢,懸崖勒馬,時猶未晚,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要你現在放下兵器,退出叛幫,我可以擔保你將功折罪,從輕發落。」

  正在滿心惶恐、舉棋不定的羅向敢,聞言之下,不由兩眼倏亮,但免不了仍有些懷疑!

  「首座,你的話可能做數?」

  端木子厚適時宏聲道:「自可做數,穀首座的決定,便代表我父子的意見!」

  那一頭,嚴渡雙目泛赤,狠厲的咆哮:「羅向敢,你敢違諾背信,臨陣變節?」

  理也不理嚴渡的吆喝,羅向敢首先唯唯一聲丟下自己手上的武器,大步走回旗下陣營,邊雙臂伸展,一疊聲的叱叫:「『黃旗堂』的兄弟們,人不如舊,衣不如新哪,還是老當家待我們情深義重;悔不該受人瞞騙誘惑,險些便做出對不起老爺子與大少主的事來,大夥聽著啦,放下傢伙,帶罪立功,我們這一輩子都是老當家和大少主的忠實部屬……」

  話還沒有說完,金鐵墜地的聲音已經此起彼落,響成一片,真個兵敗如山倒不是?僅這一眨眼的功夫,「黃旗堂」的人馬便通通繳械之外又轉了風向!嚴渡幾乎要氣瘋了,他凸突著眼珠,面孔扭曲,嘴巴歪斜,指著羅向敢嘶吼:「你你你……你這貪生怕死、賣友求榮的畜牲,羅向敢,你會不得好死,你要遭報應的啊……」

  羅向敢雙手背負身後,仰首以一種既緩慢、又冷淡的語氣道:「老嚴,你自己曾說過,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性命交關的事,若眼看求不得功名利祿,誰還願意拿命去爭?你,休了也罷!」

  額頭暴浮著粗大的筋絡,臉上五官扯離了原位,嚴渡的模樣已不像嚴渡了:「羅向敢,你等著,我誓必要你受到懲罰——」

  懲罰立時就臨了頭——卻不是對羅向敢;只見從四周的屋宇內、弄巷間、幽蔽處,一波又一波的黑衣大漢潮水般湧將出來,兵刃閃動,槍戟如林,很快便布成了一個龐大的圓陣,被圍在陣中心的不是端木子厚師徒,卻是仍在進退維谷的「紫旗堂」上下。

  是的,這都是「大虎頭會」「白旗堂」與「青旗堂」的人馬,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刑堂大掌法車萬山,以及兩堂的堂主翁悅三、花昭。

  什麼都不用說了,這兩堂的陣勢一擺,予頭所指,業已分明。

  嚴渡不由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氣順著脊樑往上升,向來的精明與老辣頓時起了翻騰,再也保持不住那份從容,再也擺佈不出那種深沉,尊嚴威儀亦一下子化為烏有,他倉皇前奔,又踉蹌後退,竟已不知往何處走去,驚震悸懼之情溢於言表,活脫是一個剛死了親娘的孤哀子,就有那等六神無主法——整個局面的突變,竟是如此冷酷寡絕,冷酷寡絕到任是他嚴渡也在精神上難以承受。

  穀唳魂知道大勢逆順,已到了決定性的關頭,如果此時能夠除去任雪樵,或者至多傷及任雪樵,都對已方求勝的進展有著莫大助益,甚且落得玉石俱焚,亦可在所不惜——他的身形猝然高騰,在半空中有如陀螺一樣飛旋而下,斧刃圍繞著他的軀體流轉炫閃,藍芒森森,如電似焰,接著下來的,便必然是一斧暴出,勢逾千鈞——這一招「大劈山」的運用法則與其精妙之處,任雪樵深為瞭解,但瞭解是瞭解,能否躲他得過,卻是一碼事了;穀唳魂的動作才起,這位「大虎頭會」的二當家已猛然一個斜步,身子外掠中嘴裡大喝:「且慢——」

  穀唳魂弓背吸腹,左手驀托右腕,大旋身,硬是一個斤斗之下收住了欲發未發的勢子,他拄斧於地,冷眼注視著任雪樵,不出一言。

  短闊的雙劍垂搭身下,正如任雪樵現在沮喪灰黯的形色;嚴渡一個箭步搶到任雪樵身邊,幾乎是聲淚俱下:「二當家、二當家,你可不能半途而廢,再接再勵,事情仍有可為啊……」

  任雪樵早已失去他一貫的雍容瀟灑,他慘澹一笑,噎著聲道:「老嚴,起事迄今,僅止半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莫非你還看不出大勢已去?」

  嚴渡椎心瀝血的嘶嚎著:「不,決未到此地步,二當家,我們不能放棄,我們還有『紫旗堂』的本部人馬足資一搏,百夫拼命,萬夫莫敵,二當家,我們一定要堅持到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任雪樵深深歎了口氣,目光悲涼的移向李湘雲母子那邊,略略提高了嗓音:「二夫人及二少主,形勢至此,再戰亦僅為困獸之鬥,不知二位的尊見如何?」

  李湘雲容顏悽愴,垂首無語,端木子剛轉首四顧,亦絕望的搖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認了;天下事,沒有那個福份,便強求不得……任二叔,一切你看著辦吧……」

  不待任雪樵回答,嚴渡已兩眼血紅,發了狂似的吼叫起來:「你們認了?你們認了我可不認,到底是一家人,關起門來好說話,卻把另外這些賣力效命的兄弟朝哪裡擺?你們全是懦夫,全是一批畏首畏尾的窩囊廢,你們去跪地求饒、去叩頭領罪吧,我決不屈服,『紫旗堂』的兄弟們,大家跟著我——嗷……」

  「我」字的音韻尚在唇邊嫋繞,嚴渡已驀地彎下腰來,兩眼圓瞪,歪曲著一張臉孔似乎不敢置信的望著那柄短闊的劍刃正自他的腹部緩緩抽出——任雪樵冷酷的注視著他,終於猛力將短劍拔回。

  嚴渡的身子連續起了幾次痙攣,他喉頭不住咕嚕作響,張開雙手,好像要抓攫什麼,卻只十指彎曲,空無所得的委頓下去……

  此時,刑堂的大掌法、身形魁梧的車萬山朝後揮了揮手,四名牛高馬大的刑堂執事已經五花大綁的押出一個人來,穀唳魂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別個,竟是他那恩將仇報、見利背義的老屬下毛宇!

  早已停了手的「長山孤鶴」霍伯南,不禁太息浩歎,沖著對面的席雙慧聳肩苦笑,席雙慧則撇撇唇角,扭過臉去。

  於是,又是一陣金鐵墜地的聲音響起,「紫旗堂」的人馬亦開始紛紛丟下兵器……

  不知是誰開的頭,一陣接一陣的歡呼聲響徹雲霄,場中的方陣業已解散,其他四旗的弟兄湧了過來,刑堂的車萬山當仁不讓的負起指揮善後的責任:收械押人,調動人手,指派任務,嗓門吆喝得又亮又響,頗像那麼回事。

  玄三冬已接受過初步治療,人躺在擔架上固然齜牙咧嘴,但眉宇唇角之間,卻隱含笑意……

  癲癡和尚與端木子厚師徒,早被大群的會友簇擁著進入「虎廬」——約莫是去向老當家端木尚英賀喜報捷去了吧!

  混亂的場面裡人來人往,呼喝叫嚷之聲不絕,在那一片奇突實做作的喧鬧中,只有一個人悄生生的默立著凝視穀唳魂,她站在那兒,白衣賽雪,清靈出塵,真似來自九穹的雲姣。

  穀唳魂忍不住心頭一陣激動,快步走了過去,遠遠,他伸出了雙手,遠遠,另一雙手向他迎來,當四隻手接合的一刹,彼此形神震顫、心犀相通,便都知道再也難捨難分。

  於是,身外的嘈雜仿佛已隔入一層幻幕之外,穀唳魂與席雙慧腳下似是踏著飄絮,並肩行向幽暗的一隅,兩個人同時在想——要能像這樣相依相偎一輩子,該有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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