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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是的,秋日苦短,先前還那麼亮麗的藍天,此時已自西方浮現出層層霞靄,而白絮般的雲縷,不知何時也擴展成一抹抹的灰翳;又起風了,秋風不但寒峭,尤其蕭索,馳馬揮刀、飲血搏命的情景,不是大多發生在這個時令中麼?

  極西的霞彩輝映著枯樹萎草,染上那種若真似幻的血紅,荒煙迷漫裡,酷厲的氳氤籠罩著人心,不須有瑟縮的秋風唱合,境況已泛著慘烈悲涼;每到黃昏,象徵著一日的結束,而每在黃昏,又何嘗不表示著許多事物的終了?

  回頭眺處,故人何在,如今,蔔天敵正有著這樣落寞憂傷的情懷。

  時間已經越來越迫近了,但他依然一籌莫展,在嚴渡的嚴密防範之下,他仍不知穀唳魂的老父身在何處、仍不知對方的虛實深淺,更甚者,他連對方將他以什麼身份看待都不能確定,他只是獨自待在這裡,形同軟禁。

  事情到了這等地步,時機逼到目前的光景,他實在想不出要用什麼法子不露痕跡的去達成目的,多少年來,他是頭一次困惑了。

  再三考量又再三籌思,終於,他咬了咬牙——除了硬豁出去,別無良策,雖然,他比誰都清楚硬豁出去的後果可能代表什麼,但舍此之外,決無希望,他不能老是呆在茅屋裡,他回來的任務不是只叫他縮處一隅的。

  深深吸了口氣,他大步走到門邊,剛剛伸手推門,斜刺裡一條人影竄了上來,沖著他微微躬身,口詞十分尊敬的道:「掌門有事?請吩咐小的侍候就行。」

  來人是勇傑,蔔天敵內心冷笑,這不真成軟禁啦?姓勇的不是在監視又是什麼?他表面上卻聲色不露,和顏悅色的道:「你倒殷勤,老弟。」

  勇傑哈著腰道:「堂主有交待,要小的好生侍候著掌門,小的不敢怠慢。」

  招招手,蔔天敵笑道:「有點小事想問問你,勇傑,你進屋裡一下。」

  勇傑臉上木然的道:「恐怕小的所知不多,會引得掌門生氣。」

  卜天敵故作豁達的道:「我不是那麼沒有涵養的人,而且,我只是悶得慌,想找個人聊聊天罷了,你知道的便說,不知的莫講,我怎會怪你?」

  當勇傑跟著蔔天敵進了屋裡,神態上卻是一派謹慎戒惕的凝結,蔔天敵看在眼裡,不覺好笑,他敢打賭,這姓勇的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待幹的是什麼勾當。

  往竹床上一坐,他閑閑的道:「把門關了。」

  勇傑略一遲疑,還是過去將門掩上,然後,垂著雙手站在床邊,模樣似在靜候發問,骨子裡卻早已揣摸停當了回答的內容——他兩眼望著地面,好一副笑裡藏刀的奴才相!

  蔔天敵神色安詳的道:「勇傑,你一向來都跟著嚴堂主的麼?」

  沒料到人家會有這麼一個問題,勇傑迅速的考慮了一下,認為無妨直言:「是,小的一向是追隨在堂主左右。」

  蔔天敵道:

  「有好些年了吧?」

  點點頭,勇傑道:「算起來,再有兩個月就滿七年了。」

  「哦」了一聲,蔔天敵笑吟吟的道:「如此說來,你算是嚴堂主的心腹囉?」

  眉宇間極快的掠過一抹得色,但這勇傑卻趕緊端整面容,小心翼翼的道:「回掌門的話,小的不過是堂主身邊的一個跟班,充其量也只能算個侍衛而已,說到心腹二字,小的如何夠得上格?」

  蔔天敵兩手交疊腹前,慢吞吞的道:「心腹就是可以共機密、委私隱的人,倒不在乎地位高低、職務大小,而越是對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的大人物,他的隱密才只有他身邊的人能以知曉,比如說,皇帝身側的太監、小姐使喚的丫鬟,或者是替帳房先生端洗腳水的童廝,這些人,出身極低,但份量卻重,往往與他們的身份成反比……」

  一番話聽在耳中,勇傑有些不大是滋味,然而卻不敢形諸於外,僅有唯唯喏喏的回應:「是,是,掌門的說法,自有道理……」

  蔔天敵道:「所以說,我把你視為嚴堂主的心腹,並不為過,其實,你若不是嚴堂主的心腹,他也不會把這件大事,一力交付你辦了!」

  微微一怔,勇傑警覺的道:「掌門高抬小的了,小的尚不知堂主曾將何樁大事交付小的去做?」

  蔔天敵笑得十分和藹的道:「就是這件事呀——叫你好生監視著我,你說說看,這還不算件大事麼?」

  猛的退後一步,勇傑臉色已變,卻仍強持鎮定,吸著氣道:「掌門誤會了,也言重了;掌門乃是堂主禮聘來此、相助一臂的高人上賓,堂主一心巴結奉承都恐不及,如何敢於如此冒犯?這是大忌諱,堂主決無此意,小的亦不敢苟同——」

  蔔天敵淡淡的道:「果真如此麼?」

  勇傑額頭見汗,他趕忙道:「堂主對掌門倚重甚深,禮遇逾常,掌門通達人情,洞燭世故,應能體察,小的敢說,堂主斷無絲毫不敬之意……」

  蔔天敵道:「假如這樣,何不開誠佈公?」

  勇傑不免迷惑的問:「小的不知堂主對掌門何時何事有過避諱?」

  蔔天敵單刀直入的道:「比如說——為什麼不告訴我穀唳魂的老父如今囚禁何處?不公開說明我方實力佈置的情形?這種種般般,顯然嚴堂主是有心隱瞞不提,也就是對我不夠信任,大家同屬一個團體,一個陣營,卻如此疑神疑鬼,處處設防,更且派人假侍奉之名行監視之實,這還叫什麼待如上賓、禮遇逾常?勇傑,你亦是個老大不小的人了,豈不覺得這等說法形同笑話?」

  抹了一把汗水,勇傑連連後退:「掌門果是誤會了,堂主如此施為,緣因顧及全盤行動的保密,裡外計畫的周全,不獨是對掌門,任何人亦無以窺悉整個大局詳情,掌門寬諒,小的已經說得太多,尚容告退——」

  蔔天敵人坐床沿,神清氣閑的道:「你要走了?別這麼急,再聊一會才去向嚴堂主密報我們談話的內容也不叫遲,我保證,沒有人會去搶你這件功勞!」

  勇傑腳步不停,形態倉皇:「小的不敢,堂主亦不曾有此交待,掌門包涵,小的還有事要辦——」

  蔔天敵微微一笑,目注將到門邊的勇傑,不緊不慢的道:「我沒有叫你退下,你就不准退下,勇老弟,在我同意以前,你以為你真出得了門?恐怕連你們嚴堂主也不敢打這種包票!」

  驀地打了個冷戰,勇傑宛如全身觸電般頓時僵立當地,他面容扭曲,雙目鼓瞪,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掙扎著,連舌頭都打了直:「你……掌門,蔔掌門……你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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